“将军,”李远神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信笺, “家书。”
家书很薄, 里头只有一张信纸,四个字力透纸背——速速返乡。
贺煊合上信纸,对李远道:“烧了吧。”
李远接了信纸立即扔进香炉之中,眼看着它烧成灰后才放下香炉盖子,回头对贺煊道:“将军,大皇子一事,您到底作何打算?”
距离小皇帝闯宫哭求已过去了几日,玉清宫里一直风平浪静,宫人们只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将嘴闭得极严,仍是如常伺候。
贺煊也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他等着莫尹入宫,却迟迟等不到莫尹出现,李远出入宫廷,还能递些消息,最起码让他知道大皇子目前仍在牢狱之中,至少性命无虞。
只是一日日就枯坐着这么等下去,实在叫人心焦难耐,贺煊等不及要见莫尹一面了。
“你去一趟太师府,请太师入宫。”贺煊道。
李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地看着贺煊,贺煊改口道:“军师。”李远这才用力点了下头,“是!”即使已过去多年,到了现在,李远在心里始终将莫尹都当作军师,那个权倾朝野跋扈奸猾的太师在他看来与莫尹似是两个人一般。
李远得令,出了宫立刻就前往了太师府,然而不巧,太师府的门房说太师不在府上,李远询问去处,门房又二缄其口地不肯说,李远没法子,只好在府门口硬等,就这么等了一个多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辆华丽的马车前呼后拥,立即抢先迎了上去。
“军师——”
马车前后的侍卫见人扑来,立即拔刀围护,“什么人?!”
李远连忙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手无寸铁,“我是贺将军手下副将,将军想请军师入宫相见!”
宫内静得厉害,贺煊独坐床头,手掌轻碰了下伤处,那一刀伤得极重,恢复得也极慢,他如今连行动都不便,更莫要说带兵打仗了,就是连离开皇宫也做不到。
贺煊眉头难以舒展,思绪在本不该他思索的问题中来回打转,他虽出身世家,自小却对官场上那一套极不喜欢,也的确不擅此道,如今却不得不去思量。
其实自他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够再置身事外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与莫尹站在对立的两面,除非莫尹突转了性子,亦或者他愿……
门外传来脚步动静,贺煊及时收回了思绪,深吸了口气,他扬声道:“是李远么?”
宫室门推开,贺煊见到了个他完全没料到的人!
“金大夫?”
“公子——”
贺煊万没想到远在南乡的金汇春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一时错愕,金汇春疾步上前,拉起贺煊的手腕已开始把脉看诊。
贺煊想起收到的那封家书,心中又是一阵翻腾,“金大夫,我的伤太医已经料理过了,怎么还劳烦您千里迢迢地跑来?”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所受伤势,万请金大夫回去时替我隐瞒一二。
”
金大夫一面把脉一面道:“府上并不知公子受伤。”
“那金大夫你……”
进来的李远解答了贺煊的疑惑, “是军师派人去请的。”
李远将他在太师府门口苦等一个时辰等来莫尹的马车, 没想到马车上先下来的却是金大夫,莫尹随后才下的马车,李远也很惊讶,莫尹施施然问他来有何意,李远随即请求莫尹入宫相见这前前后后的事都说给了贺煊听。
贺煊听罢久久不言。
当年他们同在军营时,他回家过年,为莫尹带回一些调理身子的药丸,提到过一次金大夫,只仅仅这么一次,莫尹竟就记住了……
金大夫诊完了脉,看了伤口后又叫宫人拿医案来看,如此一切了然于胸后,他捋了下胡须,“宫中太医不愧国手,伤口处理得极妙,就是用药保守谨慎了些,公子如此年轻又身体强健,待老夫开上几剂猛药,公子的伤好起来便会快上许多。”
“全听金大夫的。”贺煊低声道,脑海中思绪凌乱,只想赶快见到莫尹,便问李远,“子规呢?”
李远神色复杂道:“军师去见陛下了。”
贺煊面皮一紧,顿时心乱如麻。
常言道忠孝两难全,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却是忠义两难全……贺煊不住苦笑,其实他倒也不必苦恼,论在朝堂上的争斗,他不如莫尹,论带兵,莫尹能亲手调-教出荧惑,这般文武双全的人物,险些葬送在流放途中……这到底又是谁的过错……
金大夫开了药方,李远拿了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关上门,宫室内一时寂静,金大夫道:“公子,太傅与夫人都很挂念你。”
贺煊神色黯然道:“我知道。”
金大夫轻叹了口气,“京中之事如此凶险,公子何必非要趟这浑水?”
贺煊不答。
金大夫沉吟片刻后,忽然又道:“公子,那位莫太师可是当初您说生来弱症的那位友人?”
贺煊抬眸,虽言语上未作承认,然而他的神情变得温和怀念,任谁看了也能明白答案。
金大夫也是个聪明人,微一颔首后道:“莫太师可不像是胎里带的弱症。”
贺煊道:“金大夫您的意思是……”
“据老夫所看,那位莫太师是寒气入体,乃是后天所致,”金大夫沉吟道,“我听闻太师曾被流放,约莫是在流放途中染病未得救治而留下病根的缘故。”
贺煊又是久久不言,心中绞痛已远胜过伤口痛楚。
“金大夫……”
他方想询问莫尹的病是否能治时,外头传来宫人行礼口颂“太师”之声,贺煊人连忙坐直了,金汇春也站得离病床稍远了些。
贺煊撩起床头帷幔,探身看去,宫室里的门打开,赤色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金大夫。”
莫尹先拱手与金汇春招呼了,金汇春也忙道:“太师。”待与金汇春招呼之后,莫尹才将视线投向床榻上的贺煊。
几日不见,贺煊面色好了许多,两道剑眉之下,一双眼睛正是宝剑有锋、寒芒点点,在看向来人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脉脉温情,当真是动人极了。
莫尹神色平常,倒未显出什么,只挥一挥袖,金汇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这几日,贺煊成日成夜地想着莫尹,种种思量,相见却不成言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尹不避讳地直接在他床沿坐下,“李远说你想见我。”
贺煊要见他,是为大皇子一事,可此时叫他怎能说得出口?
纵使莫尹有千般不忠,更有弑君之嫌,可莫尹待他与旁人难道不是最是不同吗?他们之间经历了战场上的生死与共,也有过刀剑相向的时刻,如今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贺煊道:“多谢你接了金大夫入京。”
“你为我挡了这一刀,我为你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我未曾想要你什么回报。”
“我知道。”
贺煊低垂着脸,莫尹素白的手落在藏蓝缎面上,苍白而无血色,贺煊道:“金大夫很善调理,你也让他瞧一瞧吧。”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贺煊无言,只觉话难出口到了极点,便是叫他立刻死了也好过同莫尹争论反目。
莫尹微抬起脸,但见贺煊低垂着脸,纵使莫尹看不清贺煊此刻神情,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思有多么挣扎为难,比之前几日因要害受制于人,身体上的羞愤难以自持,此时贺煊心中的摇摆也叫莫尹心中轻轻涌动。
贺煊这般忠心的人却对他始终下不了狠心,甚至说什么没想过输赢,只想叫你不受伤害……他难道不知,他这般剖白是在说什么?
莫尹落在被面的手倏然抬起,钻进被中,摸索着碰到了贺煊的指尖,贺煊正沉思着,一点冰冷滑腻的触感将他的神思召回,他浑身一颤,抬头便见莫尹正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正如他手指的触感一般如冰似雪。
莫尹握住了贺煊的手,低低道:“你的手真热。”
贺煊喉头滚动,一点一点从莫尹的掌心里将手抽了出来。
莫尹静静看他,神情不辨喜怒。
贺煊掀起被子的一角,低声道:“将两只手都放进来吧。”
莫尹微微一笑,起身调转方向,与贺煊坐在一边,将双手都放进了贺煊的被窝之中,贺煊双手握住莫尹冰冷的手,将他的指节手掌都团在掌心。
贺煊的手又大又热,比手炉要舒服,莫尹放松地向后靠去,贺煊向侧面闪开一点,留了些空位叫莫尹靠,两人并排坐着,手握着手,这般静谧美好的时刻叫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二人在边境并肩作战之时,那时他们好似全无隔阂,将军与军师,最是交心好友……
但正如此刻,那时的知心其实也只是贺煊一种一厢情愿的错觉,而打破这种错觉的正是莫尹。
莫尹淡淡道:“我听闻陛下来过?”
贺煊面色一凛,握着莫尹的手也猛然用力。
莫尹视线向下瞥了一眼,看向隆起的被子,道:“小心伤口挣开。”
贺煊慢慢松了力道,低声道:“大皇子一事,有无转圜的余地?”
莫尹淡淡道:“大皇子密谋造反,搞得如此轰轰烈烈,如何转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谋反这样的大罪,纵他是皇子,也是一样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再者说,”莫尹抽了下手,反手捏玩贺煊的手指,“大皇子当众指控谋反的是你,”他抬眸望向贺煊的眼睛,“他如此反咬,你还要心软?”
贺煊道:“可你知道他并未谋反。”
莫尹笑了笑,“他没有谋反,你也没有谋反,可总有个人该为那日宫中大战付出代价吧?”莫尹笑容温柔,“难道你希望那人是我?”
贺煊又猛抓了下莫尹的手,眼神变得极为锐利,那呼之欲出的种种强烈情绪如扑面而来的网一般笼罩住莫尹。
种种言语全不需说,只在两人的目光之中不断传递,犹如闪过无数刀光剑影,也似缠绵纠葛不清。
贺煊的眉头皱得极紧,贺氏满门忠烈,他自幼所学全脱不开忠君二字,许是他父亲看出他在官场上的愚钝,只将最能保命的招数教与了他,他学得太深太沉,已是扎入骨髓了。
“当日,是我……”
贺煊的手被狠狠抓了一下。
莫尹目光冷冷地瞧着他,“贺煊,你最好想好了再说。”
贺煊缓缓道:“我本就该死。”
“成王败寇,我输了,”贺煊道,“你说过,有朝一日要我俯首称臣,你赢了,该付出代价的是我。”
莫尹松开了贺煊的手,径直下了榻,在寂静的宫室内来回踱了两步,回头看向靠在床畔的贺煊,“倘若你求我,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可以考虑饶他一命,”贺煊眼睛微亮,却听莫尹道:“可你既这么说,那他便必须死了。”
贺煊道:“子规——”
“你知道你错在哪吗?”莫尹冷冷道,“你既已为我死过一次,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便没有资格再替别人去死。”
贺煊道:“我不是要为大皇子去死,是……”
“是什么?!”
莫尹厉声打断,“你认为这是你我之间的斗争,两面便必然会有一个赢家?你错了,如今我赢了,登基的是二皇子,倘若你赢了,扶持了大皇子登基,这天下算来算去还是他们赵家的,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你还看不明白么?”
“我早厌烦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只记得我说过要你称臣,你应当也记得我说过,我要的是九五至尊。”
“大皇子、二皇子……赵家血脉,”莫尹负手而立,凤眼烟波流转,唇齿上下轻轻一动,“我一个也不会留。”
贺煊一言不发地看着莫尹,听他将所有大逆不道的话全说尽了。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莫尹回眸道:“一是听贺太傅的,速速返乡,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贺煊已毫不惊讶莫尹能得知他的家书中写了什么,只仍安静地看着莫尹。
“二是,” 莫尹顿了顿,语气柔和,“留下来,帮我。”
室内寂静极了,贺煊不作声,眼神全不能从莫尹身上移开,他既为他的野心所震颤,亦为自己心中的摇摆所感到痛楚不堪。
真全不要忠孝,留千古骂名,在史书臭上一笔?连同贺氏忠名一块陪葬?
贺煊有些想笑,他不是软弱的人,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亦不怕死,从来打仗都只冲在最前头,他怎么也料不到他这样的人会落入如此进退两难,似乎无路可走的境地。
莫尹审视着贺煊的神色,他知他快将他逼到绝路了,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对贺煊而言都是抽筋剔骨之痛,他看似有选择,其实两条路殊途同归,要么避让要么投诚,总之是绝不能与莫尹作对。
怪不得,贺太傅当年那般反对他入朝,连他从军也是勉强答应,看来他果真不适合走仕途一道……
“如若你愿回乡,”莫尹淡淡道,“我可以放赵家人一条生路。”
贺煊目光轻微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