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温雪
(一)
在天机阁一卦通天下后,封山闭阁的那十六年间,雪晚偷偷溜下山的次数其实不计其数。
天机阁的继任阁主,也就是雪晚的师叔雪希音,对于这位不省心的圣女师侄一贯是头疼得很。奈何对方鬼灵精怪,还最擅长阳奉阴违,逃出山门的法子也总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时日一久,雪希音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某位圣女又偷溜下了山,还能落个山头清静。
几年练就下来,雪晚在逃跑偷溜一事上颇有心得。
然而她忘了凡界还有句俗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回都不是湿鞋了。
雪晚支着下巴颏,百无聊赖生无可恋地望着面前壮观巍峨但用色妖异的妖皇殿。此刻她只深深觉着这“河”太宽,一时疏忽,栽了个跟头,没想到就直接栽得她够呛死在这河里面了。
这河还是幽冥血河,得算客死异乡。
天机阁圣女被妖皇掳回幽冥妖皇殿,这消息要是传回天机阁,可不得把雪老头气个半死?
而今她也不在山门,万一再被人趁虚而入……
隔壁天衍宗刚被玄门灭了不久,天机阁再步了后尘……
完了。
雪晚更绝望地叹了口气。
她要成天机阁的千古罪人了。
在雪晚叹完她在妖皇殿的第三百六十一口气时,她忽地支了支眼皮,虽身体没动,但情绪已然绷了起来——
就在方才那一息,她所居这座殿中,温度骤然提了一点。
要是她没猜错,一定是……
“你倒是警觉。”
下一刻,火红衣袍的妖皇勾着含笑而妖邪的血眸,就在她眼前凭空浮现。
雪晚立刻把眼帘耷回去。
她声腔也没精打采,懒洋洋地拖着:“妖皇陛下误会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哪能察觉您老人家的行踪?刚刚就是盯累了,缓缓眼。”
“哦?”
文是非笑着踏上金玉石阶,一步一步近她眼前。
到卧榻前停下后,他垂低了眸觑着她,似漫不经心地发问:“我这妖皇殿,你也住了些日子了,比你们天机阁峰顶如何?”
雪晚一言难尽地扫过这片金光闪闪十分伤眼的大殿,转回来,挤出个漂亮灿烂的笑脸:“我们天机阁凡俗之地,怎么配和您老人家的妖皇殿相比?”
“嗤。”
文是非低声笑了,还越笑越厉害,好像被她哄得十分开心。
雪晚歇了神色,撑着下颌懒扭开脸。
没等完全撇开视线,她就觉着下颌一紧,却是被人托着脸转正回去。
正对上妖皇那双十分邪异的血眸。
眸里分不出是笑还是什么的情绪激涌,像是血海掀澜,近处看颇有些触目惊心。
“我真是奇怪,到底是什么能将你这样一个人,传成冰清玉洁、只饮霜露只食仙果的圣女?”
雪晚忍住拍开他爪子的冲动,很努力地抿了抿嘴巴,神色无辜:“这世上传言多谬误,还让您老人家费心,我实在是于心难安。为免污了您老人家贵眼,不如就将我放了,也免得——”
“你来第一日我就说了,”文是非勾着笑,眼神却冷地直回身,“这妖皇殿,进得出不得,你不用浪费心思。”
“……”
雪晚扶额,道士帽都往下跌了跌。
妖皇略微皱眉:“你打算什么时候将你这副妆容换回去?”
雪晚慢吞吞摆正了她的道士帽,只当没听见这句:“妖皇陛下,我看您也不是心狠手辣会对客人严刑拷打的——所以不妨直说,就当是给我们两边行个方便——你究竟想要什么?”
妖皇嗤笑了声,微微俯身近她。
雪晚撑住了没往回仰。
“我想要什么,圣女都能许给我么?”
“当然,”雪晚眼都没眨,单纯无辜,“天上的星星我都愿意为妖皇陛下摘下来。”
“……”
妖皇眸中血色更深,像是起了什么如浓雾般的情绪,笑又非笑,且他只盯着她,莫名叫雪晚背后毛毛的。
圣女赔了个无辜的笑:“妖皇陛下?”
文是非也未起身,仍是撑在她腿侧的榻上:“听说天机阁有两个圣物,一是阁主所有的至寒天蝉,另一个是金莲……”
“?”
随着文是非的目光扫上来,雪晚立刻抬手捂住道士帽下的额心,金莲在那里微微熠烁。
她警觉地往回缩了缩:“嗯,陛下,还给别人的东西,就不好再要了吧?”
妖皇似笑非笑地冷睨着她,并未接话。
雪晚眨了眨眼,良善乖巧地笑着放下手来:“陛下,不是我不想给你金莲,是如果给了你,就算回得去天机阁,我也得被雪老头打死的。”
“雪希音可是你师叔,他怎么会呢。”
“那你就是不知道那个老头有多狠了,”雪晚严肃,不退反近,朝妖皇耳旁凑了凑,“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先放我回去,等我到阁内做个假的,骗过师叔,然后再约个时间,我把真的给你——”
圣女气息像沁着雪意的凉,却又灼得文是非耳心滚烫。
他眼眸微深,侧了侧脸:“约个时间,好让你提前设陷,一网打尽?”
“?”
雪晚睁圆了眼睛,神色十分委屈:“我怎么会是那种人?我对陛下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压着她声线,文是非覆上低声又妖异的一句:“我很好奇。”
雪晚停住口,抬眸:“嗯?”
“是不是等到被我带上榻的时候,你依然还能如此油腔滑调?”
雪晚:“?”
雪晚迟滞地歪了下头:“带上…榻?”
“我方才的话,你误会了——我要的第二件圣物,并非金莲,而是金莲圣女。”
文是非笑着俯近,眼底最后一丝禁制终于断开,血眸中欲意汹涌。
“我已通传妖域,三月之后,就迎娶我的妖后。”
“……?”
雪晚缓缓往后挪身,“恭贺陛下,不知哪位妖域女子如此,嗯,前世造——福,有这个荣幸?”
即便卧榻上的女子吞下了那个字,文是非还是听懂了。
他笑着抬手,握住雪晚手腕,将人扣着后腰抵在身前:“是啊,我们圣女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怎么就落进了我手里?”
雪晚:“………………”
师叔!!
救命!!!!
(二)
当初在凡界短暂地逃脱妖皇魔爪前,雪晚不是没听他说要她给他侍寝。
但那时候她只当他故意说出来羞辱天机阁的!
雪晚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拥有三界唯一存世的荒古圣妖血脉的妖皇,如此大费周章把她掳回妖皇殿,竟然真就是为了如此一个“单纯”而“质朴”的目的。
“感动”得雪晚十分想哭。
天机阁圣女若是嫁入了妖皇殿,那就不是什么千古罪人的事了,而是天机阁天衍宗两派各自的先祖们加上根上的老祖宗,大概都要气得扛着棺材板下来幽冥,打死她这个不孝徒孙的地步。
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对身在妖皇殿的雪晚更是如此。她一边觉着一次日升月落漫长得如坐针毡,一边又觉着一日日过得流水似的飞逝。
眼见着妖皇殿里越来越朝着婚典布置,雪晚终于等不下去了。
距离原定的妖皇殿婚典还有十五日,某个月圆之夜,雪晚终于做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
先“勾引”文是非。
然后给他下圣药。
骗取走妖皇令。
最后逃之夭夭。
总之,天机阁圣女绝对绝对不能嫁入妖皇殿。
计划是简明的,执行起来却是困难的。尤其是雪晚即便自认三界之内无所不知,但在“勾引”方面,她完全是一片认知空白。
但事到临头,拖是决计不能再拖了的。
于是,趁着幽冥将落的夜色,雪晚蹑手蹑脚地溜入了妖皇殿的寝宫正殿中。
——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哗啦。”
寝宫后殿的浴池里,涌泉之声正响。
而寝宫正殿里空空荡荡,它的主人显然正在后殿的池里沐浴。
雪晚迟疑地驻了足。
即便妖域与凡界有所不同,想来沐浴时,应该都是一样不穿衣服的。
那还是等妖皇上来比较安全。
雪晚想着,继续蹑手蹑脚地转向寝宫正殿殿内的榻上,她咬了咬牙,便吹熄了榻旁成片的金盏烛火,然后掀开榻上的被衾躲了进去。
不知是妖皇寝榻铺得太柔软舒适,还是这殿内昏暗淡香怡人,躲在被子底下的雪晚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等不知过去多久她忽地惊醒时,第一反应便是要起身去听后殿浴池的动静——
然后掀开被子的雪晚僵停。
榻旁,垂着半湿长发的妖皇正难得懒散地靠在床柱一角,垂着眼皮望她。
血眸在夜色里却是寂静的。
雪晚心里无声地晃了晃。
可惜片刻后那寂静便不复。见她冒出脑袋,文是非似乎也醒过神来,他低头笑了笑,声线像是被后殿浴池里的潮气蒸得微哑。
“圣女这是做什么,自荐枕席?”
“…………”
刚循着本能爬起来想跑的雪晚被提醒了什么。
她缓缓收回探向榻旁的爪子。
“我若说,我是进错了寝宫,”雪晚神色无辜地仰起白净的脸,“妖皇陛下信吗?”
妖皇笑得似愉悦至极,血眸里都微微掀澜:“不信。”
“唉,陛下这样让我好伤心。”
雪晚说着垂首,轻点额心,一身小道士衣袍顷刻便换作雪白作底金莲纹饰的圣女长裙,乌黑如瀑的青丝也从她肩后垂落。
一点淡金色的微芒从她额心处的金莲逸至指尖,微微一闪便没入不见。
妖皇似乎一无所觉,只眼眸深暗地望着榻上的圣女。
竟是一动未动。
雪晚暗自咬牙,心骂这个妖皇肯定还是另有所图,不然她都这样了还不算勾引吗!
于是圣女在心底骂了半晌,还是只能楚楚可怜地仰头,望着榻边望着她一动不动的妖皇,她抬起细白的手。
“妖皇陛下,我觉着有些冷。”
“?”
文是非轻缓地挑了下眉,瞥过她从指尖到手腕,却并不搭理地抬眸:“你确定?”
“嗯,真的很冷呢。”
——就你们幽冥妖域这个鬼天气,更何况守着你像是守着个硕大无比的妖火炉子似的,能冷才怪。
雪晚心底腹诽,面上楚楚着眼神,无辜地点了点头。
“你可想清楚了,”妖皇低声笑了,眼底像烁动着冰冷的妖火,“不管你所求为何,踏过这一步,今后就只剩被我弄死在榻上这一条路了。”
“……”雪晚:“?”
师叔,这里有变态。
“等你想好了,我们再合寝也不迟。”
说着,妖皇竟是起身,看样子就要把他自己的寝宫留给她了。
雪晚眼皮一跳。
——
她都豁出去到这步上了,怎么今晚也得把妖皇令拿到,连夜出妖域离幽冥才行。
时间可不容人。
这样想着,圣女把心一横,抬手便直接握住将要离开的文是非的手。
“?”
妖皇回身。
血眸在夜色下更妖异蛊人。
“你……”
这次文是非未能开口。
榻上雪白的裙影掠过,女子扑入他怀中,他下意识抬手扶住她后腰,便觉温香软玉似的落吻在他唇上。
一颗金色光粒从她唇心没入他口中。
“轰——”
像是荒古的钟声在他识海深处震荡。
巨大如撕裂的痛楚却没叫妖皇攥着她腰肢的手有一丝松懈,雪晚颇有些撼然地起眸望他,只是没来得及看清他神情,就被他粗暴地抵在了榻上。
文是非低撑下来,眼神危险地俯着她:“你给我吃了什么。”
“天机阁的,圣药,”雪晚惊讶地看着他,“这可是三界之战前就从仙界流传下来的,以我下的药量,稍低些的仙阶都该立刻昏过去了,你竟然能扛到现在?厉害啊妖皇陛下——”
话声未落。
雪晚只觉着压着自己手腕的某人紧扣的指节一沉,跟着扑通一声。
雪晚眼前“黑”了下来。
等许久过后,狼狈的圣女终于从那将她压得差点背过气去的庞然大物下“爬”了出来。
艰难挤到榻旁,雪晚才回过头去。
借着月色,一只通体毛发雪白滑亮的巨大而漂亮的雪狼,盘踞了整个床榻,只见它阖着眼睛皱着鼻子,似乎在梦中十分焦躁。
雪晚看得呆了片刻。
这……倒确实是出乎意料。
原来妖皇原型长这个模样。
雪晚想着,本能地抬手,摸到自己腰间——
银色雪狼的狼尾,睡梦里也正不安分地勾在她腰上,像是要把她往它怀里拽去似的。
“!”
雪晚一下子回过神,想都没想便跳下榻。
在天明之前,将妖皇殿寝宫翻得乱七八糟的小圣女终于找到了妖皇令。最后离开前,她从门缝中瞄了一眼那坨榻上的雪白毛色。
“妖皇令改日还你。”
“要是我忘了……嗯,那就吃一堑长一智吧,妖皇陛下。”
(三)
雪晚第一次逃出妖皇殿的时候,绝未想到,这样神奇的体验她还能拥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