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贵族而言,竹简木简和纸也没太大区别。他们不在乎这点成本。
不过赵国有太多需要查缺补漏的地方,所以造纸工坊并不多,纸张还没有普及。特别是拜帖,贵族更喜欢用木牌竹牌。将纸作为拜帖,只有秦国人。
信陵君怒道:“秦国人的拜帖,扔出去!”
门客语气低沉道:“是朱襄公派来的使者。”
信陵君和平阳君均是一愣。
沉默半晌,信陵君放下酒碗,让人打来水,整理了一下仪容,洗干净满是酒味的手,又换了一身衣服,才接过薄薄的拜帖。
平阳君看着信陵君难得整洁的模样。虽然信陵君眼中还有醉意,但他仿佛看到了曾经信陵君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朱襄送来的与其说是拜帖,不如说是信。
朱襄从好感度系统中得知平原君赵胜离世之后,就一直想送吊唁的礼物。
只是赵国秘不发丧,他不好说自己为何知道平原君离世了。
蔺公是真的给他托梦了,总不能说平原君也给他托梦?所以他在秦王得知平原君离世的时候,才送出吊唁的礼物。
这一来二去,待他礼物到达的时候,秦王柱都要出孝期了。
朱襄本想直接将礼物寄给平原君或者平阳君,但转念一想,他一个秦国重臣给赵国宗室寄礼物,他倒是无事,恐怕赵国贵族又要说三道四,连累平原君和平阳君。
正好信陵君在赵国,又是平原君妻弟,他便将礼物送到信陵君府上,请信陵君转交。
同时,他也有很多话想与信陵君说。
信陵君将这封简短的信交给平阳君后,自己亲自出门迎接朱襄派来的使臣。
朱襄身边的仆从不多,一直用秦王的人。这次他难得让家中寥寥无几的仆从亲自走一趟。这个仆从见过信陵君和平阳君,虽然信陵君和平阳君都不记得他了。
仆从打扮得就像是一个商人,十分低调。
他奉上礼物和另一封厚厚书信后,就不再说话,只在信陵君提问的时候回答。
他这一番言行,表现出朱襄的诚意一一朱襄是以友人身份派人来吊唁,与秦国无关。
朱襄送来的礼物除了符合当时礼节的贵重物品之外,还有南瓜种子和种植方法。
这是他给秦王柱打过报告之后,秦王同意的行为。
南瓜能救荒,但不能久放,还不好运输,既能救赵民,又很难成为赵国军粮。
所以秦王柱愿意卖这个好,给自己刷一下仁义的名声。
秦国正式准备打天下,秦王柱与秦昭襄王不同,他对荀子“仁义之师”的话较为认可。如果能刷一点好名声,让秦军拿下六国时少遭遇一些困难,为什么不刷?
刷名声又耗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可以与备战并驾齐驱嘛。
朱襄在信中委婉地说到了这一点,将南瓜的优劣处都说了出来。
平阳君在兄长去世之后,难得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还是以前那个朱襄,没有改变。平阳君赵豹想起曾经与朱襄那些不太好的过往,看着南瓜种子的眼中泛起泪意,“即便已经是秦臣,他也记着赵国的庶民。”
信陵君道:“立场区别,不改变我与他的友谊。来看看他劝了我什么。”
信陵君让人安排朱襄派来的使者住下,将其他礼物全部交由平阳君,只拿出了朱襄那封厚厚的信。
平阳君很担心朱襄会游说信陵君入秦,便借口想多得知朱襄的消息,也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信陵君没有拆穿,但没有将自己的信给平阳君看。
他只是告诉平阳君,自己绝对不会入秦。
“因为秦国下一个目标,定是韩魏。信陵君神情冷淡道,“魏国不要我,我还是魏公子。”
平阳君伏地作揖,心中难受不已。
信陵君来到很久没有去的书房,点燃蜜烛,神思恍惚了一会儿,才拆开朱襄写的信。
朱襄直来直去,没有过多寒暄,说起自己入秦后的一些趣事。
比如对方士的不满,比如李冰治水,比如自己南下种田。
他在信中没有写机密的事,所诉说的事信陵君都已经知晓。他只是从当事人的身份,对这些事进行了详细的主观描述。
比如对战方士,他没有用什么神异手段,只是拆穿对方戏法。
还有与李冰开山铸造堤坝时,朱襄隐藏了火|药,但把用热胀冷缩让岩石裂开的事写了出来,然后抱怨根本没有什么妖兽挡路。
伐山破庙也是,就只是剿灭一些借由宗教而起的坏人,没有什么神灵妖魔出现。
“我的武艺泛泛,荀子常常骂我朽木,我哪有那个本事去斩杀妖兽恶神。”
信陵君失笑。
他还真信了朱襄有这个本事,原来真实情况如此“朴实”。
外界以讹传讹,让朱襄这个老实人自己听着都有些尴尬了。
魏无忌和朱襄只是一面之缘。但有些友谊,就和一见钟情一样,只一面便能让人记一辈子。
魏无忌知道自己对朱襄是这样。现在朱襄回应了他,他很高兴。
可惜秦王不会让朱襄离开秦国,他也不会入秦。他与朱襄大概永远不能再喝一场酒了。
朱襄信中的趣事让魏无忌的心情轻松不少,戒备也放下不少。
毕竟他厌恶秦国,朱襄又是秦王宠臣,他虽敬佩朱襄,也是有些担忧秦王借由朱襄这封信做些什么。
现在看来,朱襄确实很受秦王宠爱,秦王同意朱襄以自己心意写信。
魏无忌见到的朱襄,是那个黑发中已经有了丝丝灰白,面容枯槁的“大贤朱襄”
,还未见过那个活泼的朱襄。
朱襄这封信,让魏无忌窥见了朱襄那层大贤光环下真实的内在。
魏无忌曾在朱襄离开赵国后拜见过蔺相如和廉颇,听二老用怀念的口吻谈起过,朱襄私下是一个活泼过头,令人头疼的孩子。
看信中的语气,朱襄确实是个很洒脱爽朗的人,应该和自己特别合得来。
魏无忌摩挲着信纸,想象着从心伤中走出来的朱襄的模样。
朱襄啰啰嗦嗦了几页纸,有时候写了后语忘记了前言,车轱辘似的又把讲过的事讲了一遍,看得魏无忌不由轻笑。
又翻了一页纸,朱襄终于如他所想的那样,开始劝说他振作。
身为友人,来了这么长的一封信,怎么会不劝自己振作?
所有与魏无忌有旧的人都来信劝说过,连秦国都有故旧委婉劝他去秦国出仕。
魏无忌看了朱襄说的那些趣事,现在心态很轻松,没有像对待其他人劝他振作的书信那样,将直接将这几页信丢掉。
“你想回魏国但回不去,在其他国家出仕都难以排解心中郁结,与我身边一位后辈很相似。
魏无忌眉头一挑。还有谁与自己一样?他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六国有谁敢与自己并列。
朱襄说的当然是韩非。
韩非虽是韩国宗室旁支,但现在公子的称呼已经不仅仅是国君的儿子,只要与国君沾亲带故都称公子,所以嬴小政还是王曾孙的时候也是秦公子。
甚至非宗室的封君也能称一声公子,比如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
如果朱襄厚着脸皮,也能自称一声公子,只是不能叫“公子朱襄”而已。
韩非与韩王有亲,倒是能称一声“公子非”。
朱襄在信中夸赞了韩公子非的才华,写了韩王和韩国朝堂那些相国卿大夫,对公子非的不屑一顾。
看到朱襄在信中写,公子非连续向韩王上书好几年,韩王只觉得烦,直接将公子非拒之门外。魏无忌苦笑。
他不知道这公子非是否真的有才华,但这待遇,确实可以说凄惨了。
朱襄又道,虽然韩王和韩国卿大夫都轻视韩非,但韩非还是千里迢迢来到咸阳拜荀子为师,求强国之策。
魏无忌笑着摇头:“朱襄恐怕是谦虚了。那韩非绝对是向着他去的。”
朱襄似乎知道魏无忌会这么说,特意强调韩非真的是拜荀子为师,和自己无关,别往他脸上贴金。
魏无忌大笑。
这点与朱襄的“心意相通”,让他很快乐。
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淡去了。
韩非去了秦国之后,看到了韩国的穷途末路。
魏无忌伸手撑住额头。
韩国的穷途末路,也是魏国的穷途末路啊。
朱襄是委婉地告诉他,魏国已经没救了,让他不要再挂念着魏国吗?
他默默地翻了一页信纸,看到韩非不愿意在秦国出仕,朱襄也赞同他不在韩国灭亡前在秦国出仕。
魏无忌愕然,揉了揉眼睛。
“但韩非会在秦国统一天下,继周朝后成为秦朝后出仕。若他不出仕,韩宗室那么愚蠢,恐怕会沦为庶民。”
魏无忌差点把蜜蜡打翻,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古怪声音:“这朱襄,难道是劝我保重身体,等秦国灭了魏国之后再去秦国出仕,好养活魏国宗室?”
他想骂朱襄,但却又骂不出来,只觉得哭笑不得,又十分悲哀。
朱襄非常狠辣地指出了未来很可能发生的事。
若秦国统一天下,肯定不愿意继续分封,那么魏国宗室就会沦为普通贵族。如果后人太愚蠢,恐怕就会成为庶民。
魏国宗室愚蠢吗?
真的很蠢!
“接下来是劝我保重身体,争取活到魏国灭亡后给魏国宗室收拾烂摊子了吗?”
魏无忌咬牙切齿又翻了一页,再次愕然。
但以你性格和以秦国统一天下的速度,你肯定活不到魏国灭亡那一天。”
魏无忌:“
魏无忌深呼吸,出门逛了一圈,冷静后才回来。
他相信蔺公和廉公说的话了。朱襄这竖子,有时候真的很欠揍。
“但你就这么郁郁而终,也太浪费了。李牧来了秦国,赵国北方三郡无名将,恐怕胡人就算式微,也会零星南下掠夺。反正你未来也回不到魏国朝堂,何不试试成边?”
“七国皆是华夏,七国边疆便是华夏边疆。自己人争夺天下打得再怎么厉害,也不能让外敌入侵。信陵君守卫赵国北疆,也是在守卫魏国。”
“不过戍边辛苦,信陵君乃是魏王王弟,魏国公子,从小锦衣玉食中长大,不一定受得了这个苦。”
“就当我没说。”
朱襄在信纸最后,画了一个吐舌头的简易小人表情图。
即便这个时候还没有表情包表达方式,但如此直白的小人图,让信陵君立刻手按在了腰上。
待他将手按在腰上后,才发现因为颓废,他已经解下剑许久。
“好你个朱襄!”魏无忌气极反笑,亏我视你为友,你居然让我这个魏公子替赵国戍边?!你究竟在想什么?!”
......
朱襄教会了李斯和蒙恬之后,又坐不住,准备离开吴城。
正好雪姬也来了,有人照顾嬴小政,他走得很放心。
李牧将兵交给王翦,让王翦继续南下练兵,自己陪同朱襄闲逛。
王翦总觉得李牧心里又有什么主意,但李牧不说,他也没有追问,只是自己暗自琢磨。
李牧很想说王翦想多了,偶尔他也想放松一些。
当然,与朱襄一起南下描绘吴郡南边的山川河流,图谋在东越内乱被他挑起来之后扩张吴郡土地,算是顺带的事。
朱襄在嬴小政“舅母来了,舅父你赶紧走,朕不需要你了的告别声中离开。
他骑着小矮马,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对扮作游侠的李牧道:“信陵君应该接到我的信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暴跳如雷。”
李牧好奇:“你在信中写了什么?邀他入秦?”
朱襄无语:“怎么可能,我没有那么惹人嫌。”
李牧配合地继续询问道:“那他为何要暴跳如雷?”
朱襄贼兮兮地笑道:“你离开雁门郡之后,云中、雁门、代三郡没有厉害的将领镇守。胡人经过几年休养又开始蠢蠢欲动,我想信陵君可以补上你的缺。”
李牧:“......
他深呼吸了几下,语气古怪道:“让魏公子为赵国戍边,朱襄,如果信陵君现在在这里,他揍你,我绝对不拦着。”
朱襄摸了摸鼻子,笑道:“赵国的边疆也是整个华夏的边疆,是周的边疆。他身为周的魏公子,为何不能戍边?无论谁统一了天下,这边疆总是要镇守的。总不能我们在这里打架,那边胡人捡了便宜,我们还得统一天下之后再打一次胡人,把失去的土地夺回来,那多麻烦。”
李牧道:“麻烦归麻烦,但信陵君心中有傲气,恐怕不会做这种事。
朱襄道:“我只是试试。”
李牧叹气:“你真是.......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这里。信陵君看到你的信,恐怕会吓一跳。”
朱襄道:“朱襄此人,向来令人诧异。'先主的评价。”
李牧失笑。罢了,他的挚友就是这样的人,他还能说什么?
朱襄这么一提,李牧不由偏向朱襄。
如果信陵君不在乎这些脸面,真的去赵国戍边,他倒是高看这位名满天下的战国四公子之一一眼。
现在李牧认为,战国四公子比起自己的友人差之远矣,甚至不配与朱襄为友。
孟尝君已经盖棺定论,平原君和春申君他都见过。李牧觉得自己的评价很客观。
至于信陵君,被蔡泽的离间计一举拿下后颓废至今,也算不上多厉害的人。
李牧虽在友人面前谦逊,对待外人傲气十足,并不因为战国四公子的名气就高看他们。
但若信陵君真的放得下身段吃得下苦,愿意到赵国北方三郡戍边抵御胡人,信陵君这个战国四公子算是名副其实了。
秦国也在抵御胡人戎狄入秦,将领轮番戍边。楚国宗室子弟作为秦国朝堂的楚国外戚中坚力量,常常领兵作战,自然也多次在北方戍边。
身为秦国外戚的楚国公子能为秦国戍边,同样算是赵国外戚的魏公子,为何不能为赵国戍边?
我挚友这信写得没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