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精力充沛,在吴城待了几日,就要去其他地方巡视。
虽然子楚不断保证自己的身体已无大碍,可以和秦王一起去巡视,但仍旧被秦王丢了下来交给朱襄调理身体。
年幼的嬴小政也被留了下来,蒙武和李牧随侍秦王。
秦王认为蒙武和李牧不在朱襄和子楚身边,不放心统领护卫,便在自己的护卫队伍中选了一个人,丢给子楚和朱襄使唤。
“你不是和我推举王翦吗?他就是王翦。”秦王把王翦叫到身边当了一段时间的近侍后,发现王翦虽然年轻,但确实很有才华,此次专门把王翦带在身边,“王翦,今日之后,你就给子楚当家臣。”
王翦跪地:“遵命。”
子楚十分激动。这还是他第一次从秦王那里得到人脉的赏赐。
大贵族的府邸中除了门客,若有实权,还会有享受官吏编制的“家臣”。
历史中的天才甘罗,就曾给吕不韦当家臣。
王翦虽如今的家世不算太显赫,但也是秦国的老牌勋贵了,他想出仕,当然不需要先投奔谁当家臣。
但老秦王将他赐给公子子楚,这含义就不同了。王翦以及王翦身后的家族以后就是公子子楚的班底,王翦和其家族如果另投他人,不仅是背叛公子子楚,也是背叛秦王。
王翦身为贵族子弟,原本打算有了一点名声后,直接凭借才华和家世去秦王身边当近侍。现在秦王把他赐给王孙,他心里其实有点别扭。
不过这点别扭,在听到秦王说“朱襄举荐”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
王翦脸上浮现腼腆的笑容,向朱襄道谢,心里十分激动。
现在天下人都传遍了,朱襄公有识人之能,他举荐的一定是真正的人才;若谁能和朱襄公成为友人,那么那个人将来更是一定能成为举世闻名的能人。
王翦很羡慕李牧。他与李牧的年龄差不多,李牧已经颇有成就,他还只在战场上当过一次小将,等候家中找机会让他接触宫里贵人。若有朱襄公举荐,他或许能早一些一展宏图。
朱襄看到王翦对他的微笑,忍不住看向李牧。
李牧给了朱襄一个“?”表情。
朱襄心想,王翦这个腼腆表情,真像刚认识时的李牧。
可惜现在李牧已经不再露出他曾经的招牌腼腆笑容,变得对自己的才华越来越坦诚。这一定是没脸没皮的蔺贽带坏了他。
“不用向我道谢,没有我举荐,你也能展现出你的才华。”朱襄道。
王翦没有继续当着秦王的面感谢朱襄,但心中对朱襄的谦虚话语不以为然。
他已经而立之年,虽然饱读兵书,但在战场上毫无建树,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并没有多少真本事。
特别是在赵括的事发生后,王翦心里就更加慌乱不自信。
赵括也是论战没输过。他担忧自己是不是另一个赵括,甚至一度想放弃从军队爬升,寻求文吏的职位。
朱襄的举荐来的十分及时,让他没有放下手中的兵书。
廉颇、白起闲暇时去咸阳学宫讲课时,他一次不落地前去学习,笔记记了一大本,就等着实操的机会。
现在,或许他来到了楚地,或许能遇上这个机会。
王翦很紧张,他很担心自己遇到了机会后表现不好。
朱襄不知道王翦心中的忐忑不安。
战国四大名将,有三个都在他家蹭饭。这三大名将,都是从少年时就自信心爆棚。即便白起谨慎,李牧谦逊,但也对自己的才华很自傲。
朱襄想当然地以为,王翦应该也是同样自傲的人。
其实梳理一下王翦的生平,就知道王翦是个大器晚成的人,在将领的黄金年级,他并未有多少建树。
王翦在历史中生卒年不详,只有后世小说编写过他的生卒年。秦王政登基之前,王翦的生平几乎没有记载,只有在范雎的列传中有寥寥几笔,提到过王翦参与了一次突击的小型军事行动。
根据这次记载,可知王翦当时已经是军中底层士官。那么王翦至少已经十七岁。再者,王翦灭楚时已经是老将,年龄至少五十岁。
后世史学家推断王翦大概出生在公元前287年左右。按照这个记载,他取得第一场可以列入史书记载的战功时,已经四十多岁接近快五十岁了。
而且他还有“随侍秦王政”的记载,也就是嬴政刚当秦王的时候,他都还是近侍,没有资格领兵。
由此可见,他熬了多久才熬出头。
这个时代哪怕是贵族,五十岁左右估计也到了可以闭着眼等死的时候了。王翦这时候才崭露头角,在漫长的等待中,可以想象得出他的心情。
虽然王翦少熬了十年,但三十岁仍旧看不到出人头地的希望,王翦也没有少怀疑自身。朱襄从人群中一眼把他挑出来,他心中不只有激动和感激,还有一种自己都快要放弃却被一个非常厉害的人认可的救赎感。
朱襄一个晃神,王翦的好感度就飙到了两心半。
他看着好感度列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很感谢王翦的好感度,但这么突然,让他有一种遇到了友谊版本一见钟情的怪异感。
王将军,一个举荐而已,不至于不至于。
他朱襄没想到,历史中老谋深算的王翦,居然是个如此知恩图报的义士!
“虽说你是子楚护卫,但我们年龄相似,将来一同做官,也算朋友了。以后做饭做你一份,我手艺可好了!”朱襄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立刻顺着竹竿往上爬,巩固和王翦的友谊。
子楚等秦王的船已经离岸很久后,才揉着自己的黑眼圈打哈欠。昨天他陪秦王搓麻将搓到半夜,秦王精神仍旧很好,他整个人都不好了:“朱襄,你很看好王卿?刚一见面就要结交?”
“卿”是对做过官的人尊称,子楚用称呼表示了对王翦的尊重。
朱襄道:“你不相信我看人的水平吗?王翦是和李牧竞争武安君的有力人选。”
子楚吐槽:“你这已经不能叫看人的水平,叫看相的水平了。那些巫觋和方士看相算命都没有你准。王卿和李牧天赋差不多?你怎么不和李牧说这句话?我想看李牧表情扭曲的模样。他一直视武安君为囊中之物。”
嬴小政打圆场:“老师封号武安,王将军封号武成不就行了,武成也很好。”
梦中的自己就打算封王翦为武成侯(此时封君就是封侯),只是在他准备调整政策的时候王翦已经死了。
梦中的自己那一朝的封君有四个,即他的仲父、他母后的情人、两位叛秦的楚国外戚。四人都被他杀了。
自己当时很郁闷,决定再也不封侯。
不过等统一天下后,他心里那点别扭就消失了,便授意朝堂更改封侯的标准,未曾想王老将军没活到那一天。
梦中的自己有点愧疚,一拍脑袋,既然王翦父子俩的功劳都够封侯,就给王翦儿子单独封侯,让王翦的孙儿继承原本属于王翦的爵位。于是王氏一门父子两封君,显赫无比。
嬴小政相信自己不会有梦中那样的心理负担。他一定给王翦早早封侯。
虽然老师很厉害,但秦国统一天下的战场又并非一处,厉害的将领多多益善,不就是封君嘛,封,他又不是给不起。
子楚俯视矮小的儿子,嫌弃道:“你还是秦王曾孙,就想着给人封君了?”
嬴小政抱起小短手,抬着下巴看着自家病弱父亲:“为什么不能想?”
王翦脑门上全是汗。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这个?他虽然心里羡慕已经拜大将军的李牧,但从未想过和大将军李牧比试啊,不要突然说什么他要和大将军李牧抢“武安君”的封号,他不想得罪人!
而且公子子楚和公子政居然说要亲自为他封君,还把封号选好了,秦王还在呢!你们要干什么!祸从口出明白吗!
王翦感觉脑袋一阵一阵的眩晕,马上要倒下去了。
朱襄拍了拍王翦的肩膀:“以后你跟着子楚,会遇到很多次如今的场面,习惯就好。”
王翦:“……”习惯什么?习惯你们把我这个还没立过军功的秦公子家臣和大将军比较?还是习惯你们背着秦王说以后当秦王后给谁封君的事?我不想习惯!
“好了,王将军才刚加入我们,不要给他太多刺激。”朱襄道,“你们俩矜持点,把你们的态度调整到面对外人的模样。”
子楚:“好。”
赢小政:“哦。”
王翦脑门继续狂冒冷汗:“我不是将军……”别称呼我为将军啊!
朱襄道:“那我继续称呼你名字了,你也叫我名字。走,回家吃饭!”
子楚:“嗯。”
嬴小政:“我要吃糖醋鱼!”
子楚:“不吃鱼。”
嬴小政:“就要吃。”
子楚:“不吃。”
子楚牵着嬴小政,智商突然降低,和儿子争论起晚上吃不吃鱼。
王翦脚步虚浮,有点走不动路。
他对当公子子楚的家臣一事,好像有点没信心了。
“习惯就好。”朱襄还在那当复读机。
王翦更没信心了。
无论王翦有没有信心,受到了多大的刺激,他已经是子楚的家臣,就只能像复读机朱襄说的那样,“习惯就好”。
王翦失眠了好几日,唯一的安慰是,朱襄公的烹饪技术真的是一流,做的饭菜非常好吃。他也是贵族出身,美味佳肴吃过不少,但第一次吃到如此可口的饭菜。
朱襄特别爱照顾人,子楚和政儿有的,也会给王翦备一份。
王翦能感受到,朱襄说视他为友不是客套,真的将他当友人关照。
甚至王翦在夜深人静时想,别说友人,就是大部分亲人也难以做到朱襄这样亲切体贴。
至少除了他的老母亲,没有谁天天盯着他少吃了一口饭、该增减衣服、脸色似乎不对、是不是认床。
朱襄甚至还眼尖地看到他的衣服不适合当地,让人给他重做了几身衣服鞋袜。
王翦看着朱襄满脸慈祥的表情,又看了看耸肩膀的嬴小政,总觉得朱襄不是把他当友人,而是当子侄。
难道是因为公子子楚身体羸弱需要照顾,公子政年纪幼小需要照顾,所以朱襄习惯性地把对待所有友人的态度都往公子子楚和公子政这方面靠?
真是可怕……
“习惯就好。”嬴小政道。
王翦想捂耳朵,他已经害怕听到“习惯就好”这四个字了。
子楚私下向朱襄“嘲笑”王翦:“他真的很厉害?我怎么觉得他有些过分憨厚了?”
朱襄差点笑出声。憨厚?你说这个能让秦始皇连夜驱车嘤嘤嘤抱大腿的秦国老将军憨厚?
“他只是不习惯。”朱襄道,“等他习惯……”
子楚道:“‘习惯就好’。别说了,我都快听吐了。你没见到他一听你和政儿你唱我和‘习惯就好’,就会脸色发白?”
朱襄忍不住了,他笑出了声。
欺负历史名人,还是这种后世会有很凶残名声的历史名人真有趣。看来他还需要多备一个黑历史小本本,记录友人们的黑历史。
比如王翦的“憨厚”。
“我看楚人很快就会派出小股军队骚扰我们,到时候让他领兵试试,你就知道他厉不厉害。”朱襄道,“秦国的楚国外戚一定会偷偷告诉楚国人秦王来了楚地。”
子楚脸色一沉:“那是叛国。秦王出事,对他们有何益处?”
朱襄道:“有。如今的秦王压制楚国外戚,而太子性情憨厚,又宠爱华阳夫人,楚国外戚恐怕更想让太子柱当秦王。”
子楚:“……”
他皱眉沉默了许久,道:“他们难道认为楚人能够攻破秦人的舟师?”
朱襄道:“试试而已,又不会有太大害处。就算攻不破秦国舟师,能吓唬吓唬秦王也不错,说不定秦王胆子小,在战场上被吓破胆生病了呢?”
子楚无语。
你说谁在战场上吓破胆生病呢?你是不是忘记秦王和你是在长平初识?
朱襄看出了子楚心里的吐槽,道:“秦王当然不会被吓到,但他们又不知道秦王不会害怕。大部分国君都会被吓到。”
子楚道:“他们会派多少兵?”
朱襄摊手:“这我哪里知道?有可能他们觉得不可能擒获秦王,白费功夫,就只派人小股骚扰;也有可能楚王想玩一个大的?春申君是一个非常激进的人,若他能说动楚王,那我们就要准备一场大战了。”
江东吴越贵族富裕,与楚国贵族交流较多。朱襄来到江东后,详细收集了春申君的资料。
他脑子里没有多少对春申君的了解,所有春申君的详细资料都是在这个时代得知。在详细收集了春申君的资料之后,朱襄推断出,春申君能以一介小贵族成为楚国封君和权臣,与其他国家的宗室子弟并列战国四大公子之列,本身是一个赌性极大的人。
春申君之前一系列立功行为,全部是以命相搏一个微小的机会,仿佛在刀尖上起舞。
他在楚国没有根基,巩固地位需要不断立功劳。所以他是楚国最激进的战争派,很希望楚国能持续出兵。
如果春申君知道了老秦王在江东之地,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不定会亲自督军前来攻打江东之地。
朱襄的猜测并无错误。
历史中的春申君确实是个激进派。邯郸之战后秦国衰退,与秦国的战斗基本都是春申君主导。
当子楚登基后,他们结成联军攻打秦国,又又又被秦国的离间计给逼了回去。楚国出了大量人力物力却颗粒无收。楚国大贵族趁机发难,训斥春申君穷兵黩武,得罪了秦国,给楚国带来了危险。
楚王信了,春申君一度被楚王冷落。楚国国都继续东迁,一路迁徙到了寿春。
虽然春申君后来被起复,但淮北的封地改成了江东。
淮北是中原,江东还未开发完毕。可见楚王对春申君已经不如以前信任。
不过正因为有了此次改封,“申城”一词才出现。
现在“申城”估计没了,不知道会不会改成“牧城”“将军城”“朱襄城”之类奇奇怪怪的名字。
听了朱襄的分析,子楚按住额头:“看来楚国人或许真的会出兵了。春申君在楚国势大,不会放过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