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你现在说话的用词就像是一个贪官污吏。”
“是的,没错,我就是秦国历史上最大的奸臣。”
李冰打趣朱襄,朱襄秉承着一贯的“只要我自损就没人能损我”,再次在口舌之争上战胜了李冰。
嬴小政揉了揉眼睛,踮着脚等舅父遛弯回来给他做夜宵。
好不容易看到了朱襄,嬴小政一边原地起跳,一边使劲挥手:“舅父!政儿饿了!”
朱襄笑骂道:“你是小猪猪吗?大晚上吃多了会积食!等我给你做点果腹的汤水。”
李冰扶额:“你知道晚上吃多了会积食,还不改掉让政儿晚上吃夜宵的习惯,你真是……”
朱襄对政儿真是随时处于严格和溺爱中摇摆,李冰真是看不懂朱襄育儿的方式。
他本想向朱襄学习,好好教导自家皮孩子。可朱襄的育儿方式,真是学不来啊。
嬴小政牛气哄哄地领着一众学宫学子继续充当文书,思考舅父出的难题——舅父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朱襄则暂时充当了爆破指导员,为李冰开山进行爆破技术支持和安全监督。
为了尽可能的保密,朱襄引入了流水线,工匠们只负责火|药配置其中一个步骤。
虽然只要有心人去偷学,仍旧能把步骤试出来,但已经是目前最好的保密方式。秦国国内盔甲制作也是采取的这个方式。
兵器制作并非秘密,但盔甲是。所以在汉朝时,豪强家中可以私藏兵器,但私藏兵甲就等同于造反。每次想抄谁的家时,就有酷吏告发,某某人在府邸私藏多少副甲。
准备开山爆破的时候,忙于组建新式骑兵的李牧才姗姗来迟。
虽然他很忙,但火|药的初次运用,他可不能错过。他还想用火|药攻城略地呢。
火|药爆破前的打孔位置,和用钎杆进行采石的位置差不多。
第一次爆破,朱襄亲自出手。他身穿皮甲,戴着头盔,将配置好的黑火|药包放进坑洞里,点燃引线后立刻往后猛跑几步后卧倒。
轰隆一声,平地惊雷,吓得附近工匠先呆若木鸡,而后各个跪地请求山神不要责罚他们开山。
“这威力……还行。”李牧胆子最大,蹿上前观察炸掉的坑洞,“果然如朱襄所说,要炸开都城城墙城门不太可能。”
李冰看着地上可怖的坑洞,又看了一眼满脸遗憾的李牧,发自内心道:“你们这些将军在想什么,我不懂。已经很可怕了!”
就算已经做过实验,再次看到这一幕,李冰还是忍不住手脚发麻。
怪不得朱襄一直强调“安全安全,还是安全”。这要不严格按照朱襄制定的安全流程来施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人可没有石头坚硬,这一炸,估计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我来试试!”李牧不仅不害怕,还跃跃欲试。
“好,你点燃之后,立刻往后跑,数十次心跳时间后护着脑袋扑倒。”朱襄道,“如果你拿不准时间,数七八次就可以扑倒。”
李牧疑惑:“为何不拿盾牌挡在前面,直接躲进盾牌里?”
朱襄道:“现在他们还太害怕,无法形成有效地配合,可能会有举起盾牌的人因为恐惧而不及时让开路。所以先选胆子较大、性格谨慎的人担任爆破手,自己负责自己的安全。效率虽然低一些,但更安全。之后再慢慢培训人员,提升工作效率。”
李牧点头:“我胆子大,性格也谨慎,交给我!”
朱襄欲言又止。
未来的武安君,你现在看上去不像是胆子又大性格又谨慎的人,倒像是一个急于玩火炮的熊孩子。
但朱襄还是相信了李牧,李牧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第二次爆破很顺利。
李冰见两位友人都上前了,自己也硬着头皮上了。
朱襄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害怕就不要勉强自己!”
李牧很诚恳道:“害怕就不要去,要是不小心失误怎么办?”
朱襄:“不要去,我不会嘲笑你胆子小!”
李牧:“嘲笑?怎么可能。”
李冰气得手都不颤抖了,一气呵成完成了第三次爆破。
朱襄捧腹大笑。李牧挠头,不知道朱襄在笑什么,也不知道李冰在生什么气。
其他培训好的爆破手虽然经过了多次实验,但真要开工的时候仍旧很紧张很害怕。
但三位贵人都率先爆破了,他们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们的耳朵中塞着破布,十分娴熟地点燃引线,比朱襄、李牧、李冰的动作麻利多了。
李牧观察之后,又上前尝试了几次,摸索出效率更高、更适合身手敏捷的人的爆破方式。
他现在学习和实验这个,是为了将火|药包引入战争而做准备。
朱襄对此心情很复杂。
不过最终他将心中郁气呼出,不仅没有反对,还给李牧出主意。
他还提出了改进弩|箭的建议,虽然他不清楚具体的改进方法,但提出了需求,有了研究方向,工匠们摸索出改进方法的成功率就会高许多。
他还提出了制造投石机,和用火|药、火油替代石块的建议。
这些都是古代的攻城利器,或许能替代炸堤坝堵河流水淹城池的方式,攻下六国的都城。
六国是必定会被灭的,都城也是必定会攻打的。用这些方式破城,民众的苦难会稍稍降低一些。
李牧听着朱襄的建议,神情复杂。
他本想打断朱襄,但看着朱襄认真的双眸,心情压抑地紧紧闭上嘴,将朱襄的建议都记在心中。
“我不会为你表功。”李牧之后道,“这些都是我想出来的。”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道:“谢谢。”
他也知道自己的坚持很奇怪,很胆怯,甚至很虚伪。但人总会倾向于选择让自己更舒服的生活方式,幸而他的亲朋好友都纵容他的任性。
熟悉爆破之后,开山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
工匠们知道晴天霹雳并非神罚,而是一种他们也能掌握的开山工具之后,从惊恐不安到兴奋莫名。
朱襄不太懂他们的兴奋,但提高了劳动积极性是好事。
火|药数量不足,李冰也不敢让太多人知晓火|药的使用方式。在爆破手进行重点山壁的爆破时,工匠们也在用原始的方式,在其他地方搬运和挖掘岩石。
比如用火烧热岩石后,泼冷水,让岩石进行热胀冷缩就是其中一个措施。
工匠们肩挑手扛,将石块运下山。这些石块,将来会用于铸造分水堤坝。
李冰虽然在朱襄的建议下,制定了比较严格的安全用工条例。但工匠们很容易松懈,再加上疲惫,以及此时完全不存在任何安全措施,所以每日工地上都有人受伤。
皮外伤很常见,骨折基本就等死。
都江堰很伟大。修建都江堰却没有什么热火朝天热血沸腾激动人心的场景,有的只是苦役们在督工的鞭打下,扛着石块挑着土壤,在碎裂的大地上艰难地蠕动。
即便李冰在工程前动员时都告诉他们此次修建堤坝的好处,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他们只是神情麻木又悲苦地做着被命令的事,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朱襄亲眼看着这一幕幕,记着这一幕幕,也带着嬴小政观察着一幕幕。
后世人或者不在现场的人,看着文字记录,总会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喊着“一世毕万世功”“罪在当代利在千秋”之类的豪言壮语。
那么代价呢?
代价不是他们,他们甚至看不到代价。
那些倒下的役夫中有男人有女人,甚至有老人有孩子。他们受伤,流血,失去性命。
当他们离去的时候,可能孤零零地安无声息地消失,也可能有亲朋好友为他们哭泣。
他们或许没有多少梦想,但活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谁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句“罪在当代利在千秋”?只有不是代价,也看不到代价的人。
李冰不是这样的人。
他看着每一个倒下的人,命人焚烧这些人的尸骨。有的骨灰被送回乡,有的骨灰就地安葬。
他监督着每一笔抚恤金的发放,但总会遇到抚恤金找不到发放人的时候。
他筹集草药,请来军医,尽可能地推行给庶民役夫补贴的政策。
他从最初的不忍,到最后的麻木。但朱襄看到李冰的双目中那团火焰,知道李冰不是麻木,只是将痛哭深藏心中。
李冰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不像贵族的人。
所以在历史中,他会毕生投入蜀郡水利建设,建造的利民建设并不止都江堰一处。
在战国时代,“爱民”“利民”对官员而言,是一个罕见的性格。因为在贵族眼中,“庶民”不是人。
李冰居然将庶民当做人,想要为庶民做些什么,想要尽量减轻成都平原的洪涝灾害。那么在他看到役夫死亡的时候,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是知道代价有多沉重,能感受到这种沉重的人。
所以朱襄才会全力支持他,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陪着他。
朱襄知道,历史中的李冰一个人也能撑过来,今后几十年都在蜀中与山川河流打交道,然后累死在水利建设工地上。
但现在他成了李冰的友人,正好在李冰身边,他就应该与李冰分担这些代价的沉重。
“死了这么多庶民,如果不能活更多的庶民,我就是罪人。”李冰对朱襄道,“我一定要成功。”
“你一定会成功。”朱襄道,“我也支持此事,你不是一个人。”
李冰日益沉重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倒是,好歹还有个你陪我一起担责。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没能把这项工程继续下去,希望你能帮我。我相信我的判断绝对是正确的!”
朱襄道:“放心,你肯定用不上我。”
嬴小政牵着舅父的手,仰头听着李冰和舅父的对话,若有所思。
他将思索的内容深藏心底,与很多经历一起藏在心底,就像是种子一样,等待一个发芽开花结果的时机。
开山进入流程化作业后,朱襄留下了部分学宫学子帮忙,带着嬴小政离开了工地,回到成都城,帮忙李冰处理春耕之事。
李冰忙于修建水利,但郡守还有其他事做。
历史中李冰会自己一力承担,顶多让家人和幕僚分担。现在李冰大手一挥,能者多劳,春耕之事正好长平君做。
朱襄好脾气地同意了。
“政儿,郡守的工作有时候和国君类似。你先试着统治蜀郡,积累统治秦国的经验!”
嬴小政默然无语地捧着李冰给自家舅父的郡守印章。
他诚恳地问道:“舅父,这件事李冰伯父知道吗?”
朱襄道:“他让我暂代郡守,就应该能猜到我会这么做。”
嬴小政不断深呼吸。
虽然一个郡守而已,他当然能轻松做好。但让一个孩童当郡守,舅父你对我放心过分了!
不对,这不是放心的问题。
“舅父,我在六岁!”嬴小政说出了已经离开的李牧老师经常抱怨的话,“你这是欺负我!你是欺负孩童!”
“那你去告状啊。”朱襄露出了邪恶的笑容,“快去,向你曾大父告发我。向你大父你阿父告发也行。”
嬴小政道:“我要向舅母告状!”
朱襄哈哈大笑:“好可惜,你现在告不了。去忙吧,小郡守!”
嬴小政气得鼓成了包子脸。
虽然嬴小政不是真的生气舅父让他当幕后代理郡守的事,但舅父的态度真的很气人!
“只是一些文书工作而已,与你每日研读书本没区别。”朱襄笑完后道,“你也在家里休息一段日子。在工地上的时候,辛苦了。”
工地上吃住毕竟比不上家中舒服,嬴小政跟着朱襄忙里忙外,人都瘦了一圈,软肚肚都不鼓了。
不过嬴小政又重了不少,估计不是真瘦了,只是抽条和长结实了。
“不辛苦。”嬴小政真不觉得辛苦。舅父怎么会让他吃苦?
“舅父,你出的题我想到答案了。”嬴小政都差点忘记了这件事,“我怎么看这刑徒的待遇比庶民役夫还好?这不是鼓励人犯罪当刑徒吗?但刑徒现在的生活也是基本能活,不能更差,所以应该提高庶民役夫的待遇。”
嬴小政沉思了一会儿,打好腹稿,继续道:“役夫的食宿该由官府提供,路费可以官府补贴。虽然这样会增加官府支出,但能让更多役夫活着回乡耕种。否则服役等于死亡,庶民不断减少,兵源就会崩坏。”
“再者,长平赵兵兵乱证明,若庶民被逼到极致,横竖是死,恐会民乱。现在各处兵乱,他们无处可逃,尚能忍受。若天下大定,短期内总会有六国人试图谋逆,那些民乱的人就会成为他们的兵源。”
“由此可见,国库虽多些负担,但利远远大于弊。”
朱襄夸赞道:“政儿聪慧!真厉害!”
嬴小政嘴角下撇:“这是我的真心话,但舅父应该不想听到这个。虽然结论可能一致,但舅父应该想让我看到民生多艰。”
朱襄把嬴小政抱起来,蹭了蹭嬴小政仍旧软乎乎的脸颊:“我看到的是民生多艰,那是我的思想;政儿看到的是恐生民乱,这是政儿的判断。政儿了解了我的思想,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这道题满分!”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脖子,脸贴在朱襄肩膀上嘀咕:“嗯嗯嗯,政儿永远满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