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烟花火(二更合一。...)(1 / 2)

有了椅子之后,秦王召见群臣喜欢坐在椅子上,臣子如以前那样跪坐在坐垫上。

现在他高高俯视着跪坐在坐垫上的朱襄,沉默半晌。

旁边侍立的宫人低低垂着头,被凝重的气氛压得呼吸都停滞了。

“你……”秦王缓缓睁开阖上许久的双眼,松弛浮肿的眼皮颤了颤,露出了其中仍旧清明的双眸,“要带政儿去蜀地?”

朱襄道:“是,君上。政儿年幼,过几年才会启蒙。这之前,我希望带政儿多去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

秦王注视着朱襄,朱襄毫不畏惧地回视秦王。

秦王心情十分复杂。

他既喜欢朱襄的刚直,又厌恶朱襄对他永远毫不畏惧的神态。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国君,连太子和应侯面对他的时候,眼底都会藏着畏惧。朱襄为何能如此?

又是半晌,秦王见朱襄确实一点都不动摇,深深叹了口气:“最近一些人的小动作确实是太多,寡人会敲打他们。你不要怄气,政儿还小,经不起长途跋涉。”

朱襄道:“有我在,政儿不会累着。如我上书中所说,秦国统一天下不难,难的是如何治理。中原之地风土人情和关东相仿,秦国治理较为容易。但南方楚越之地与北方风土人情迥异,最易生乱。”

朱襄小幅度晃动了一下身体。他的腿有点麻。

“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南方局势稳定,庶民不生乱,最终落到衣食二字。君上威望深重,我才能在蜀地试验如何让饭稻羹鱼的南人衣食上比以前更胜一筹。只要现在生活比以前好,风土人情再不同,南人也不会怀念以前。”

朱襄道:“蜀地闭塞,几度叛乱。只有执政几十年的君上的威望才能护得住我和政儿南行。”

秦王神色变幻,心中其实在朱襄上书的时候就已经被说服。

他虽然已经占领蜀地和楚地许多年,但这两地一直养不熟,秦律推行十分艰难,处于半放养状态,时常有民乱。

以朱襄抚民的本事,或许真的能为自己解决一幢心患。

只是朱襄要带政儿一同去……秦王再次道:“你可以去,政儿不行。”

朱襄直言道:“政儿年幼却已树大招风,我很担心他。让他淡出朝堂视线几年,对他更好。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请求君上同意。”

秦王困惑:“何事?”

朱襄深吸一口气,伏地叩首:“我要约战咸阳所有方术之士,揭穿他们的骗术!”

秦王心头一梗,猛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朱襄!你难道也听信传言,以为寡人会害政儿!”

朱襄语速极快道:“正因为君上不会害政儿,所以臣才敢提这个要求。”

他双拳砸了一下地面,仰起头挺直脊梁道:“方术之士说什么童子尿不危害孩童安全,就可以原谅他们吗?”

“尿也好,头发也好,指甲也好,说什么阳气阴气,本质上是不将人当人,当做炼丹的材料!”

“庶民易子而食是绝境求生,连庶民都知道这样做突破了人的界限。那群方术之士打着神仙长生的名号,今日说孩童有元气,明日说女子有元阴。面对贤明的君王,他们只敢要头发指甲;面对昏庸的君王,他们就敢要血肉、要骨头、要心脏!”

朱襄大口喘着气,脸色因愤怒而胀红。

“我知道人人皆想长生,方术之士才会从燕、齐兴起后,一路西行到秦国招摇撞骗。”

“乱世皆苦,方士之乱不如天灾兵祸。我人卑言微,没想过主动招惹谁,只要埋头指导农事,能多活一个庶民是一个庶民。”

“但他们万万不该盯上政儿!”

朱襄双目赤红:“我非圣贤,谁动我的家人,拼上我这条命,我也要让他们后悔。”

“杀了一个方术之士,他们还会继续行骗。我要灭他们的根基,断他们的道统。”

“即便方术之士不会断绝,我也要让他们从贵族的座上宾,变成只能在阴沟里生存的鼠辈。无论他们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有识之士站出来斥责他们。”

“君上,如果真的有神仙,那我是最可能得神授之人。”朱襄挽起衣袖,露出手臂,“君上可让他们试试,饮用我的血肉会不会长生,我会不会流尽鲜血而亡,我亡之后会不会招来天灾。”

秦王怒视朱襄:“你在威胁寡人?”

朱襄道:“君上,你是政儿的曾大父,虽然对一位国君说这样的话是僭越,但在我心中,你确实也是我的家人,我的长辈。我只愤怒方术之士乱人伦,害无辜。”

“现在七国有识之士皆厌恶巫术,君上若命我驳斥方术之士,炼丹之道,鬼神之说,七国只会更加对君上更加崇敬。不惧生死,不畏鬼神,方为雄主。”

秦王不由一愣,然后生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他面对朱襄时,常常生出这样的复杂心情。

他知道太子柱曾在私下嘀咕,国君也是人,太子也是人,是人皆有感情,皆向往人伦之情,只是没有人能让他们信任。

朱襄却心若赤子,令人安心。

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一个朱襄敢对自己说,我视你如家人长辈。

也只有一个朱襄,会认为“我视你如家人长辈”,是比“我尊你为君主王上”更高的认可。

朝堂常说蔺贽行事过于疯癫,在秦王看来,朱襄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癫之辈!

他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手掌几次张合。

在朱襄视野中,秦王在好感度列表明明灭灭,几度消失。

“朱襄,你不怕死吗?”秦王问道。

“回君上,我怕。”朱襄道,“但人总有不畏死的时候。”

秦王深呼吸:“就仅仅是方术之士盯上了政儿,他们不仅没敢想过害政儿的性命,甚至什么都没做成,你就要为出这口气而悍不畏死?”

朱襄道:“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保护家人,就是我的义。伤害发生,悔之晚矣。”

秦王的手从剑柄上放下,高声道:“政儿,出来吧。”

太子柱抱着政儿,从帷幕中踉踉跄跄走出。

他刚才一直牢牢抱着嬴小政,死死捂住嬴小政的嘴,被吓得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走路都不利索了。

“太子,政儿?”朱襄先是惊讶,然后苦笑,“抱歉,吓到你们了。”

“还好还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如此刚烈之人。”太子听到朱襄的话,心头一暖。

嬴小政从太子怀里下来,小手微微颤抖。

他咬了几下嘴皮,将嘴唇咬出了血,抑制住身体的颤抖,走到朱襄身边,朝秦王跪下,一言不发。

秦王问道:“政儿,你可有什么要对寡人说?”

嬴小政仰起头,双目同样赤红:“舅父说,我还小,现在应该躲在长辈羽翼下学习如何应对疾风骤雨。政儿无话可说,一切依长辈之言。”

秦王道:“你是秦公子。”

嬴小政道:“即便是质子,最差也是束发之年离开秦国。我不过垂髫。”

垂髫是九岁之前,束发是十五岁。有哪个秦公子会在不到一岁就时时面对危险?!又有哪个秦公子要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因树大招风而被君王敲打?!

即便有梦中的自己教导,嬴小政都没想过自己在这个年龄显露聪慧,居然会引来这等意外!

“政儿自出生起便是质子;一岁便被亲母亲父遗弃;三四岁舅父差点被杀随舅母四处躲藏;如今还未到秦公子启蒙的年龄……”嬴小政深吸一口气,叩首道,“请曾大父为我做主!”

太子柱听到嬴小政的话,眼泪一滚,潸然落下。

他跪下道:“君父,让政儿随朱襄入蜀,暂且当几年孩童吧。秦国有君父,有我,有夏同,还轮不到让政儿操心。待他束发,再操心不急。”

秦王淡淡道:“大柱,你不适合当王。”

太子柱憨厚笑道:“不,君父,虽我确实与君父不似,王有多种,但我想我也能当好一个王。为王,不过‘护国爱民’四字,我能做到。”

秦王道:“你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诺你能当好一个王。”

太子柱道:“是。”

秦王看着同样面容苍老的儿子,突然意兴阑珊,没了再质问的心情。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寡人不管了。”秦王拂袖道,“寡人累了,暂且休息一段时日。这些时日,太子监国。”

“唯!!”

……

“舅父,政儿累,不想走,要骑脖子。”

“背你不行吗?”

“不行。”

“唉。”朱襄把突然任性的嬴小政的扛在了肩膀上,握着他的小短腿道,“吓到了吗?”

“怎么可能?”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脑袋倨傲道,“大父,舅父小瞧我。”

太子柱乐呵呵道:“你现在就是个小不点,可以小瞧你。”

“哼。”嬴小政把下巴搁在朱襄头顶,气鼓鼓地冷哼。

太子柱兜着手道:“你入蜀后,我就无处歇息了。”

朱襄道:“太子仍旧可以来我家。雪会留在咸阳。”

太子柱停下脚步,惊讶道:“你居然会把雪姬留下?!”

嬴小政用肉乎乎的手掌敲打舅父的头:“舅母和我们一起走!”

朱襄轻声笑道:“我劝雪和我一同走,雪说她要留在咸阳。咸阳家中要留一个人打理,长辈需要人照顾。更重要的是,雪正在领着一众贵女组建女子织绣坊,研究如何织造棉布。她认为她留在咸阳,比跟我和政儿去蜀地更好。我尊重她。”

朱襄将自己想带政儿入蜀的事告知雪后,雪失眠了一夜,拒绝了同去。

雪认为,虽然她思念朱襄和政儿,恨不得一直跟在两人身边。但她也逐渐意识到朱襄和政儿肩上的重担,她想为朱襄和政儿分担。

她是朱襄的夫人,是政儿的舅母。

雪与咸阳中贵妇人交往之后,了解了贵妇人的生活。

当官员外放时,留在咸阳的女眷不仅仅是照顾长辈儿女,更是要时时注意朝堂动向,与权贵女眷交流感情。她们还要经营家中产业,打理庄园店铺,让家中资产更加丰厚,而不是坐在男人的俸禄和赏赐上坐山吃空。

雪现在肩上还有主持改良织造的事。虽然朱襄不缺这点声望,但谁会嫌弃声望多?

雪听人说,因为朱襄会种田,活人无数,所以各国君王都会厚待他。如果她再帮朱襄把棉布推广出去,活更多的人,他们一家一定更安全。

雪只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女子,她没什么大志向,更别提什么先进进步的思想,甚至认为如果没有朱襄和政儿,她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