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堑长一智,被丢过一次之后,嬴小政终于学会了忍耐。
但,唔,被舅父一直抱着,被舅父蹭脸蛋,被舅父揉脑袋,被舅父夸聪明,吃饭的时候舅父给自己撕肉肉,有不太友善的人嘲笑自己的时候舅父会为自己反驳……这些是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需要忍耐的事吗?
好像有哪里不对。
嬴小政抱着自己被盘得热乎乎的脑袋,晕乎乎地想。
“好了,睡觉。”朱襄笑道,“我家的枕头是用麦壳和糠皮做的,先睡一晚上,不习惯的话,明天给你做新枕头。”
“麦壳?糠皮?”嬴小政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枕头,在枕头上戳了一个小窝窝,“枕头不应该是木头、石头吗?”
朱襄摸着嬴小政圆圆的后脑勺道:“舅父不喜欢太硬的枕头,因为太硬的枕头不能这么睡。”
朱襄展开手,“啪”的一声躺倒,脑袋“哗”的一声砸在了枕头上。
嬴小政那每当惊讶必定瞪圆的眼睛,又瞪圆了。
朱襄笑道:“试试?”
嬴小政手脚并用从朱襄腿上爬下来,坐到朱襄旁边的枕头前,然后“啪”的一声躺倒。
他圆滚滚的小脑袋砸进了用麦壳和糠皮做的枕头上,小半个后脑勺陷进了枕头里,满鼻子都是晒过的麦壳和糠皮的味道。
朱襄问道:“是不是很舒服?”
嬴小政瞪大的眼睛眯起来:“嗯!”
朱襄爬起来:“再来一次!”
“啪”地躺下。
嬴小政也爬起来。
“啪”地躺下。
舅甥二人爬起来倒下去玩了好一会儿,门口响起了干咳声。
嬴小政条件反射爬进了朱襄怀里,朱襄护着怀中的小外甥,尴尬地看向门口:“雪,你还没睡啊?”
雪皱眉:“赶紧睡。”
“哦。”朱襄麻利地滑进了被子里。
雪吹掉了床边的烛火,转身离开前还不忘叮嘱:“不要熬夜,赶紧睡。”
朱襄抓着被角:“好好好,立刻睡!”
雪这才离开。
嬴小政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爬出来,冒出一个带着惊魂未定表情的小脑袋。
不知道为何,他居然觉得舅母有些可怕!
朱襄帮嬴小政把被子盖好:“困吗?困就睡,不困舅父陪你聊天。我们小声点,你舅母听不见。”
嬴小政想起饭桌上的争论,靠近朱襄小声道:“舅父,我真的能回到秦国吗?”
朱襄道:“肯定能。”
嬴小政小小的“嗯”了一声,继续问道:“我现在自称公子政是正确的吗?我不想再闹笑话。”
朱襄道:“春秋……七国并立之前,诸侯之孙称公孙;七国并立之后,无论诸侯子或孙,一律称‘公子’。到了现在,所有封君的子孙都能自称‘公子’,你自然也是公子政。”
嬴小政再次小小的“嗯”了一声,又问道:“舅父说,秦王室是‘秦嬴’,而非‘赵赢’,那为何有不少人都私下称呼我赵政?我虽知这是在轻视我,但不知道这轻视的称呼是何含义。”
嬴小政想了想,又道:“外人如此称呼我,定是侮辱秦王室。但若秦国之人也如此称呼我,总不能他们自己骂自己?”
朱襄没意识到嬴小政所说的“秦国之人也如此称呼我”包含的意思,以为是嬴小政身边伺候他的秦国人如此说。
他把嬴小政抱进怀里使劲蹭蹭:“哎哟我的政儿啊,你这么小就能思索这么多,真的太聪明了!你一定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嬴小政脑袋上冒出疑惑的泡泡。
我怎么又被夸了?是因为我在提问吗?为什么提问就会被夸?
虽然不明白,嬴小政心里却挺高兴。
被人夸奖,怎么会不高兴?所以他轻轻扬起小脑袋,让朱襄可以蹭脸蛋蹭得更容易。
朱襄蹭够之后,为嬴小政解惑道:“他们称呼你为赵政,并非是以氏称呼你,而是指你在赵国出身、你在赵国为质、你的阿母为赵国人,确实是在骂你。若你回到秦国,有人以赵政之名辱你,你就回答,你父也在赵国为质,是否也是赵异人……现在应该叫赵子楚?”
“嗯,你父亲声望不够,力度不行。你还是这么反问好了,你曾大父,如今的秦王,也曾在燕国为质,问对方敢不敢辱你曾大父?辩论就要扬长避短,你的出身地和生母身份确实是你的短处,所以你就要避开短处,用对方的疏忽,猛烈抨击对方,明白吗?”
嬴小政频频点头:“明白!”
朱襄笑道:“说一次你肯定也记不住。先睡吧,我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等以后谁说了让你心里不舒服的话,你就来告诉舅父,舅父教你怎么骂回去。当然,同辈你就自己骂回去,若是长辈,舅父帮你骂!”
嬴小政点头的频率更高:“好!”
舅父、舅父帮我骂回去?舅父会一直养着我,等我回秦国也会一直陪着我吗?
虽然才认识一日,嬴小政不知道为何,居然觉得有点心安。
他就像是躲在大鸟翅膀下的雏鸟一样,在朱襄怀里团了个窝,靠着朱襄沉沉睡去。
朱襄见嬴小政很快睡着,心中十分惊奇。
普通小孩刚被生母抛弃,定是惶恐不安的时候,怎么会如此迅速地睡着?
就算自己对始皇崽很好,小孩子能本能感受到别人对他的善意,但他如此迅速的信任自己,是不是过于傻白甜了?
难道现在的政儿是一只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立刻投入满分信任的傻白甜祖龙崽崽?
朱襄在心里嘟囔,暴戾顽劣?春花女士,你果然是在胡扯。
他闭上眼,抱着自家乖巧的祖龙崽崽,美滋滋入睡。
……
周赧王五十三年(公元前262年),地处秦、魏、赵、楚四国交汇处的韩国再次被揍,秦国占据了韩国野王,兵锋直指韩国上党郡。
上党郡是被太行山、王屋山、太岳山环绕的一处高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此战已经延续一年多,秦军兵士疲顿,十分艰苦。秦将王龁暂时命秦军驻扎野王休整。
为振奋士气,刚戴冠的公子子楚自请前往野王劳军。
公子子楚的父亲安国君前年刚被立为太子。身为安国君最宠爱的华阳夫人的养子,若安国君能顺利继位,公子子楚将来肯定也会被立为太子。所以公子子楚自请前来劳军,秦军上下士气大震。
这如今十分风光的公子子楚,就是年前刚从赵国逃回国的秦国质子异人。
如今虽已经步入金秋,但天气并不算太凉,军中的壮士们训练时都还赤着上半身,热汗淋漓。公子子楚却早早披上了裘衣。
裘衣即用毛皮制作成的衣服。公子子楚所穿的裘衣为羔羊皮制作而成的白色裘衣,裘衣外面罩着一件黑色锦缎所做成的的裼衣,衬得他脸色愈发雪白。
公子子楚坐在火盆前,一边竹简,一边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多年窘迫的质子生涯让他身体不是太好。华阳夫人心疼他,本想让他在秦国多养一阵子。好不容易回到秦国,公子子楚自然要抓住机会在祖父面前展现才华,所以劝住了养母,前来野王劳军。
野王和上党都与赵国毗邻。他站在高高的山崖上,就能眺望到赵国边境的旗帜。
那是他曾经有着许多不堪经历的地方。
帐篷的帘子从外面被撩起,一位佩剑布衣壮士匆匆进入帐篷,跪拜道:“主父,邯郸传来消息,朱襄公确已将幼主带回家。”
公子子楚放下竹简,指着旁边坐垫,让下仆坐下后,慢悠悠道:“为了孩子去求朱襄原谅,她勉强算得上慈母了。朱襄心软收留她,雪恐怕闹了许久吧?”
下仆神情稍显尴尬:“主父,吕不韦的心腹打探到,华阳夫人与夏夫人都在为主父张罗新夫人后,主母仅将幼主丢弃在朱襄公门前,她自己早几日就和吕不韦的心腹逃离了邯郸。逃离之前,主母对幼主也不是很好,幼主都快瘦脱相了。”
“而且,而且……”下仆表情变换了一下,小声道,“主母好像和吕不韦留下的那位心腹有染,周围人都说,主母是那个富商的新妇。”
公子子楚猛地抬头,神情愕然。
半晌,他扶额大笑:“真不愧是她。好,好,看来她以后会成为让吕不韦很舒心的盟友,我可以放心了。只收养外甥,不用理睬令人厌恶的阿姊,朱襄也松了口气吧。”
主父听到主母丢下幼主跟人跑了,居然还笑得如此畅快。下仆的表情更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