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宋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签条,将签号那面转给她看。
赫然就是一个“玖”字。
姜稚衣飞快转头看向右侧,恰见元策拿着签条独自往外走去。
“阿——沈元策!”姜稚衣脱口而出喊住了人。
裴子宋看了看姜稚衣,又看了看元策站定的背影:“若姜小公子心中已有想要合奏的人选,我可与他交换签条。”
姜稚衣看了眼裴子宋,正犹豫,那头元策背着身说了句“不必”,头也不回地出了学堂。
幽静的长廊里,谷雨默不作声跟在姜稚衣和裴子宋身后,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是沈少将军抽签时没做成手脚,又不想暴露与郡主的关系,所以才不和裴公子交换签条吗?
可沈少将军说的那句“不必”分明一样会叫裴公子看出端倪,既然这签换与不换都是同样结果,沈少将军为何要将郡主推给裴公子?
再回想郡主方才的三张字条,那前两张沈少将军究竟是真没看到,还是装没看到……似乎也可疑了起来。
她都能想到的不对劲,郡主肯定也想到了,谷雨望着连背影都很不高兴的郡主,心底隐隐有些担忧。
谷雨:“郡主若不想上这堂课了,要不咱们回去休息吧?”
裴子宋闻言停下脚步,看向姜稚衣:“姜小公子如果累了,裴某一人也可……”
“谁说我不想?我想得很!”姜稚衣绷着脸冷哼了声,“方才不过是看那沈元策拿了样我没见过的乐器,想问他要来玩玩,谁知他这般小气……我又不是没带乐器,那先生不是说了吗,世间任意两种乐器都可碰撞出千变万化的音律之美,哪里就非他的不可了!”
裴子宋回想着,似乎并未看见元策带任何乐器,不过仍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裴某知道有个能坐的僻静处,姜小公子随我来吧。”
“好。”姜稚衣一扬下巴,跟裴子宋朝前走去。
走过拐角,不意一眼看见一片熟悉的竹林和一座八角凉亭。
是那日她当着裴雪青的面拉走元策,后来为他包扎伤手的地方。
见姜稚衣忽然停住,裴子宋回头看来:“怎么了?”
“……无事,”姜稚衣靴尖一抬,先一步走进凉亭,“确实是个演奏的好地方。”
一旁竹林深处有人听见动静,走出来一看:“是子宋兄与姜小公子。”
裴子宋朝来人作了一揖:“文泽兄怎一人在此?”
“我抽到与沈小将军一组,但他人不见了,我便落了单……我、我实则仰慕姜小公子的——”对面人往八角凉亭看了一眼,看见姜稚衣带的乐器是埙,“埙艺已久,若子宋兄愿意,不知可否将你的签条相让与我?”
想起方才学堂里的事,裴子宋这回没有询问姜稚衣,直言道:“既抽到同组便是缘分,缘分并非物件,哪里有让来让去的道理呢?”
姜稚衣眼睫一颤,坐在凉亭中抿了抿唇。
“文泽兄要不还是再去找找沈小将军吧。”裴子宋又朝人做了一揖,这次是送客的意思了。
对面人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告了辞,离开了竹林。
裴子宋走进凉亭,将手中那把七弦琴搁在石桌上,看向情绪不高的姜稚衣:“说起来,方才我就想问了,姜小公子怎会带埙来?”
比起风靡于文人雅士、窈窕淑女之间的琴,这埙吹奏起来音色悲凄哀婉,不太像一个贵女会特意去学的乐器。
姜稚衣随意答:“家母从前喜欢吹埙,我也跟着学过一二,弹琴手多痛,我受不得那个。”
“原是如此。”裴子宋一笑,在石凳上坐下,“那姜小公子便吹埙,这痛手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姜稚衣一抬眼,耳边恍惚飘过几日之前,校场箭靶前的两道声音——
“……就没有不痛,又可以把箭射出去的办法吗?”
“那我痛,行了吗?”
姜稚衣眼色微微一黯,出神片刻过后,坐到裴子宋对面,让谷雨为两人翻开乐谱,双手执起埙:“开始吧,这合奏,我要拿第一。”
“好。”
婉转的埙声和着琴声悠悠飘荡开去,飘出八角凉亭,一路绵绵不绝地飘向远方。
远处高树上,一身玄衣的少年曲了条腿坐在树梢头,静静望着凉亭那头琴瑟和鸣的两人。
看日光投落时,两人眼底也会闪烁起光芒。
风扬起时,两人翩飞的衣袂也会彼此靠近缠绕。
这日光,这风,对谁都没有不同。
元策将指间那片薄薄的树叶横放着压进嘴里,轻吹起乐声来。
这便是他唯一会吹奏的乐器。
是他日复一日穿梭在刀光剑影之中的那些年里,偶尔偷得片刻喘息,坐在树枝头上唯一的乐趣。
远处的埙声和琴声忽然一停,像是两人合奏出了差错,那道清泉般的女声叮叮咚咚响起,不知在数落着对面人什么。
果然如她所说,有她在,肯定是热热闹闹的。
她既在哪里都可有她的热闹,他便也无甚可替兄长不放心。
至于他自己……
他要走的路太窄,本就容不下她如此聒噪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