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可能自己喝药?”他漠然问。
她努力抬手去接,汤药从碗中洒出,滴在她身上的外袍。她这才发现裹身的厚毯被拿走了,她身上裹了一件封岌的外袍。后来一连多日,她都只穿着他那件青灰的宽大外袍……
那碗汤药,最后是封岌喂她喝下。
寒酥纤指轻颤,将手中发烫的风寒药放回去。她眉心春水皱般一点一点蹙起,眸中渐渐蓄了泪,泪水盈眶不能盛,沉甸甸地坠下来。然后眼泪接二连三一颗颗地坠落。
她一直不愿意回忆来京路上的事情。反复梦魇折磨着她不说,今日又落得这般境况。她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不为自己委屈,连落泪也不肯。可那些拼命被她压在心底的委屈,今日因再遇他,而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再也压不住。
父亲少时高中被称为才子,为官之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带她读书让她明理……她也是被父母万千疼宠仔细教导自尊自重长大的女郎。
寒酥紧抿着唇不够,再用手心压了唇齿,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被别人听见不好。
门口的响动让寒酥皱眉,她不愿意被人看见这样狼狈的模样。她抬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妹妹小小的身影。
寒酥弯唇,眼泪还在坠落,却尽量用带笑的声音开口:“笙笙怎么过来了?”
“姐姐没来找我。说好了的。”寒笙一边说一边缓慢往屋子走。
“是姐姐忘了。”寒酥语气温柔声音带笑,同时却又一颗泪坠下来。
待寒笙走到床边,寒酥朝她伸手,让她挨着自己坐。
“姐姐,前面是不是很多人很热闹?”寒笙转过脸来,大致望着姐姐的方向。
“是很热闹,东西都换了新的呢。等下回……”寒酥喉间微哽差点藏不住哽咽,她缓了一口气,继续用含笑的声音说:“等笙笙眼睛好了,咱们一起去。”
她望着妹妹空洞无神的双眸,又一颗泪珠坠落。
寒笙微微侧过脸,然后挪了挪身。寒酥见她想脱鞋,赶忙帮她。寒笙脱了鞋子,在床边跪坐直起身。
“怎么了?”寒酥不明所以。
寒笙没说话,伸出一双小短胳膊抱住姐姐,小小的手从姐姐胳膊下穿过去,轻轻拍着姐姐的背,软声:“姐姐不哭。”
寒酥的眼泪顷刻间决堤,用力闭上眼睛亦止不住泪。她用力抱着妹妹,眼泪将寒笙的肩背打湿了一大片。
就哭这一次吧。再难的绝境都已经走过,何必困在过去的难堪里。日子总要往前走。没有时间用来伤春悲秋。她要好好赚钱,带妹妹搬出赫延王府,然后治好妹妹的眼睛。
寒酥深吸一口气,端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风寒药一饮而尽。
翌日,寒酥早早起来,如往常那样,面带微笑举止端庄地去给姨母请安。
“昨天突然不舒服,让姨母担心了。”她温声道。
“现在可好些了?”三夫人一边关切问,一边打量着寒酥的神情。
寒酥微笑着颔首:“睡前吃过药,已经好了。”
三夫人点点头:“气色是好多了,昨天在前面时,你脸色白成那个样子,着实有些吓人……”
闲聊几句,寒酥便说到今日要出府买书,还想买些做糕点的原料。她偷偷抄录古籍赚钱这事儿,府里没有人知道,连三夫人也不知晓。她每次去书斋,都是假借自己想买书。
“糕点?我要吃!”六郎从外面跑进来。
寒酥莞尔。
若说烹饪大菜,寒酥并不擅长。可她跟母亲学做的小点心却是一绝。刚来赫延王府没多久,她曾经做过一次给各房送去,无不说好。可她又不是厨子,不是别人夸好,她就要上杆子去做,那样她的手艺就不珍贵了。
从姨母这离去,寒酥带着翠微出府。
她有心躲避,并不经过前院,特意从南门出府。却仍是在经过花园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封岌低沉的声线入耳,寒酥心头立刻簌簌轻抖了一下。
还没看见人,只是隐约听见封岌的声音,寒酥便匆匆加快了脚步。
“等等我呀!”翠微抱着书箱险些跟不上。
高处的瞰云亭里,封岌寻声望去,看见寒酥一闪而过的素白身影。他皱了下眉,眉宇之间略陷思索。
片刻后,他问:“子林那边如何了?”
“都安顿好了。”长舟叹了口气,“听说人瘦了一大圈,整日没什么精神。可能还得再修养一阵。”
封岌沉默地瞭望着远处的松树林。
子林是他得力手下,爱笑的泼猴,平日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战事结束,衣锦还乡带着我娘过好日子!”
战事没结束,他先收到其母病故的消息。
十五年来,灭北齐是封岌唯一的事。他不是在疆场,就是在筹备另一场战役的路上。忆起日渐老去的母亲,如今回望,他也开始思量是不是太过急切,错失许多。
今年过年,他破例停下脚步,让部下各自归乡团聚。
他也回家了。
寒酥到了青古书斋,让翠微将沉甸甸的一书箱书册交给店家。店家随意翻了一页也不细看,笑着说:“娘子抄录的书册不用再验。”
“不敢辜负李叔信任。”寒酥微笑道。
最初她也想过隐瞒身来做这活计,可最后还是选择了以诚相待,亲自过来。
从青古书斋出来时,书箱里又装满了要抄录的书册。寒酥算了算,觉得这样赚钱实在太慢了。她还得再想些别的路子才成。
寒酥带着翠微又买了些不常用的做糕点味料。回去的路上,寒酥琢磨着这次做些什么花样的小点心。她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寒酥愣住。
“怎么了?”翠微觉得寒酥今日真奇怪。
寒酥没回答,她快步往前走了两步,更近些去瞧那个经过的人,最终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这不正是当初跟踪她的人?
寒酥的脸色慢慢变了,又浮现些疑惑。
当初她带着妹妹从军中逃走,急急往京中赶,却隐约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彼时她心惊胆战,怕汪文康的人手一直跟着,见她离开军中,又要趁机抓她。好在她带着妹妹平安到达京城时,那个一直跟踪她的人也不见了。松了口气之余,寒酥最后她也没摸准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在跟踪她。
没想到今日又见到那个人。而且再次见到这个人,却见他与她同路。
寒酥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大门进了赫延王府。
“孙伯,那个人是谁?”寒酥询问府中管事。
“表姑娘。”孙伯道,“那是二爷的侍卫。一直跟着二爷在军中,所以您没见过。”
寒酥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从封岌军中逃走后,他派了侍卫跟着她一直到她抵达京城?
是盯着她,还是护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