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绒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睛,说:“我听梦石叔叔说,他的女儿杳杳喜欢花灯,她又是生在四五月海棠花正开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给梦石叔叔。”
她记得,桃溪村小庙会的花灯是用来照亮戏台的,并不算多漂亮。
“哦。”少年随意地应了一声,却忽然站定,在她疑惑地望向他时,他松开她的手,道:“站在这儿等我。”
商绒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便见他转身,霜白的衣袂很快掠入他们方才才走出的那片人群里。
商绒提着海棠花灯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堆积的人山将里头的境况全部遮挡,她一点儿也看不见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此时再要挤进人堆里,已是不能了。
所幸很快,商绒便看见那少年从其中走了出来,几乎周遭所有人都在看他手中的那一盏白昙花灯,她也不自禁地盯着它看。
只在夜里一开一合的昙花,有多少人错失它在午夜时分的风姿,就有多少人对它念念不忘。
昙花足有二三十瓣。
也就是说,要拿到这盏昙花灯,他便要连中二三十回。
折竹一抬首,看她果然站在方才的位置不曾挪动,他的眉眼微扬,走到她的面前,将那盏灯递给她:“拿着。”
商绒愣愣地盯着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满耳的喧嚣,仿佛都不及此时她无端翻沸的心绪。
“不喜欢?”折竹疑惑地问她。
“喜欢。”
商绒回过神,轻轻摇头,她伸手接来那盏白昙灯,又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你何时玩儿的投壶?”
折竹将她手中的海棠花灯接过来,问她。
“十岁时,淡霜姐姐带我玩儿的,”商绒如实说道,她一边吃他买给她的果干,一边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我在观中除了抄写青词道经便是看书,她说我过得很没趣,所以每回来,都会和我玩儿些外头人常玩儿的。”
“她教得很好。”
折竹应了一声。
他早在初到桃溪村的那夜便已从她口中知道淡霜,所以此时,商绒再与他提起淡霜,便也不设防,她听见他这么说,便继续道:“我很感激她,因为她,我在观中的日子才不是除了煎熬,还是煎熬。”
她忽然停步。
“折竹。”
她盯着他,“我也很感激你。”
除了薛淡霜,无人在意她是否开心,无人在意她是否喜欢某样东西,就连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得不期望,不想要,不敢要。
可他,却不一样。
杨柳河上琵琶碎声如雨落,梦石已在河畔找了船,商绒与折竹才上船,便有一桌消夜送上,那船夫划着船过画桥洞,竹竿击打水声,朝花船更近。
商绒看见那船上缀满花灯,轻纱覆面的几名乐伎娘子花簪满头,一片水声灯影里,她们或扶琴,或持笛,乐声交织和鸣,一曲争春。
碗中鱼汤尚且温热,剁碎成糜团成的鱼肉丸子中带有菌菇的韧劲,商绒满眼是炸响在夜空中缤纷的烟火。
大约是梦石给她斟的甜米酒有些醉人,她呆愣愣地看着烟火四分五裂,一缕缕下坠,她的目光也随之而下坠。
她枕在船头,一旁是白昙灯与海棠灯的光,它们投在清波水面,粼粼发亮,她的思绪迟钝,手却伸出去。
指腹轻触水面,波纹动,满袖湿。
“簌簌,你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梦石看她伸手在水里戳着灯影,便笑着唤她。
商绒没应声,她慢慢的,又在水面波光与灯影交织的一片冷淡的颜色里,隐约窥见少年的脸。
她看着,却觉竹叶香近。
他就在她的身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带起她浸在水中的衣袖一片滴答淋漓的水声。
在她就要随着这水声与不远处的弦音而闭起眼睛时,他湿润的手掌及时抵在硬硬的木板上,于是她的侧脸就这么枕在了他的手掌。
她又睁起眼睛,盯着他。
“折竹。”
她轻声唤。
烟火炸响的声音还在,桥上桥下也全是热闹的人声,她的这一声轻唤已淹没在了这片嘈杂里。
但他看着她嘴唇微动,便知她在唤他。
可他还没来得及应,她就闭上了眼睛。
满船月辉灯影,烟火闪烁,他的手始终被她枕着,折竹一言不发,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
梦石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却是笑而不语。
夜渐深,船靠岸。
折竹背着熟睡的姑娘与梦石走入冷清的街巷,这里不似杨柳河畔热闹,檐下只坠着零星几盏灯笼。
“折竹公子,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梦石慢慢地跟在他身侧,忽然道。
“你何时变得这般吞吞吐吐?”
折竹看也没看他。
“毕竟这并非是我的事,而是公子你与簌簌的事,”梦石一手提着一盏花灯,一边走,一边道,“公子与簌簌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咳,我思来想去,为了簌簌好,还是想与公子说,如今毕竟是出门在外,你们在一房中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怕是需要注意些。”
此前竹林小院只有两间房,梦石又怕她姑娘家住在阴冷的偏房会生病,所以他们二人同住主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晨他去敲商绒的房门久久不见应,后来才知她竟又在折竹房中。
这一对少年少女,年纪还轻,梦石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提醒些什么。
“有些事?”
折竹停步,耳畔是商绒平缓轻柔的呼吸声,他疑惑地看向梦石。
“……没事。”
梦石一愣,他盯着少年那双纯澈无暇的眼,隔了会儿,他才发觉自己完全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