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石未料她忽然这么说,他着实一愣,再观那无论何时都姿仪端正的小姑娘,他擦干手上的水渍,笑道:“簌簌姑娘言重,我一介杀人死囚之身,在山中猎户的旧屋中,姑娘却肯为我披蓑衣,替我盛鱼汤,我很是感激。”
商绒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她记得她将那蓑衣取下盖在他身上时,他还昏迷不醒。
但他此时却如此笃定,蓑衣是她给的。
“是他们害您女儿在先,”商绒回神,心内虽戒心更甚,但她说出的话却也认真,“官府不能替道长讨回公道,您却敢存死志,为女报仇,我是敬佩您的。”
她顿了顿,又道:“蓑衣是山中猎户遗留,鱼汤是折竹熬的,至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道长不必挂怀。”
日光更盛,照得檐上积雪滴滴答答的,化水落下,商绒用过鸡汤饭,看梦石将那洗净的布娃娃晾晒在木架上的筛子里,他又将熬的鸡汤盛入瓦罐,说:“鸡是于娘子的,理应送她一份尝尝。”
商绒想起来昨夜那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饭,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的山壁上一簇又一簇的红是这林中最艳丽的颜色。
“姑娘要做什么?”梦石抬头,瞧见商绒站起身。
商绒不知那究竟叫什么,伸手指了指。
“火棘啊,”梦石一瞧便了然,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忙道,“你就坐着吧,我去就是。”
他说着,便大步迈出院外去,到了那林间山壁处,商绒只见他轻松地借力一跃,便折断了几簇鲜艳的火棘。
待梦石将火棘送到商绒面前来,她接过轻道一声谢谢,又问:“您会功夫?”
“会一点,并不多。”
梦石将衣袖随意整理一番,拂去沾身的叶片,“我出身汀州白玉紫昌观,自小也修习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杀得了孙家那三头豺狼。”
商绒用剪刀修剪火棘枝叶,听他提起白玉紫昌观便不由问:“你们白玉紫昌观会炼丹吗?”
“如今这世道,有几个正阳道观不炼丹的?”
梦石剥了炒花生扔进嘴里,“我们观中分四象殿——苍龙,朱雀,白虎,玄武,我自小在玄武殿,不过我师父懒极,他不喜炼丹,故而教得我们这些徒弟也不爱炼丹修仙那一套,也就每逢十五,随意上交几颗也就罢了。”
“既不喜这些,那你们又为何不入九清教?”商绒是第一回见不喜炼丹修行的正阳教道士。
“天家奉正阳教为正统,你看如今九清教落魄得还有什么饭吃?”梦石又接着道,“可白玉紫昌观的饭好吃管够,你说,我们如何选?”
“这世间的道,是因人而千变万化,有人向往所谓修仙成神,而有人入道,却只为两个字。”
“哪两个字?”商绒剪下片叶,抬眼。
“修心。”
清风吹拂梦石的胡须,他那双眼睛明亮有神,“不求长生不求仙,只求道法顺自然,好好地作为一个人,不自苦,不自扰,不自弃。”
清脆的一声剪音响起,商绒手上的动作一顿。
也许是见她半晌也没有动静,梦石便唤:“簌簌姑娘?你怎么了?”
商绒回神,摇头:
“只是第一回听见有人与我说的‘道’,是这样的。”
修剪过的火棘插入青瓷细颈瓶中极为烂漫,梦石将火棘与鸡汤放入篮中,林间簌簌声中似夹杂了一些其它的响动,梦石早知林中有人守,便对商绒道:“我去村中一趟,姑娘不必害怕,此地是极安全的。”
梦石一走,院中寂寂。
商绒只在外头坐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她掀帘走到床榻边,一片明亮的光线自窗棂外照在她的枕头上。
她盯着那道光,想起清晨时分立在她床畔的少年。
商绒无声地转过脸,望向窗外。
他去做什么了?
——
蜀青城洞庭街上湿漉漉的,一辆马车碾过将化未化的积雪,停在一间脂粉铺子前。
“十七护法,那个就是钱云香。”
姜缨看着那一身锦绣罗裙,高髻簪花的女人被扶下车,便对身侧的少年道,“她早年是蜀青城中色艺双绝,远近闻名的花魁,后来她赎了身,在城中开了一间赌场,经营至今。”
“当初她风头正盛,即便手中有积蓄,青楼老鸨怎么可能轻易放她,她表面是自己赎身,实则是依靠刘玄意,她才彻底脱离了风月场。”
刘玄意身为天伏门的门主,多年来一直与栉风楼作对,抢生意,杀门徒,两方交恶已达不可调和之势,至今年初,栉风楼大破天伏门。
但刘玄意却逃了。
也是最近,栉风楼方才查出他与钱云香这段隐秘的关系。
折竹淡应一声,吃掉手中的半块米糕,将剩下的一纸袋都塞给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对面去。
姜缨忙跟上去,他才踏入那间脂粉铺子便瞧见那钱云香的一片裙摆,听见她上楼的步履声。
“二位公子可是要替人挑脂粉?”掌柜在一众女客中瞧见两位男客也不觉惊奇,向来是有些男子来买脂粉送姑娘的。
“替我挑一盒。”
姜缨还未出声,却听少年忽然道。
他愣了一下,但见少年冷淡瞥来的目光,他忙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