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来人往,金堂街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说书郎照常讲着南北两地的新段子。
萍儿抱着过来蹭吃蹭喝的鸟鸟,坐在桌前认真聆听,而旁边的云璃,则趴在了桌上,小脸酡红望着面前的酒杯发呆。
璇玑真人在旁边侧坐,手儿撑着脸颊自斟自饮,发现云璃兴致不高,柔声询问:
“有心事不成?”
折云璃也没啥心事,就是思考师父和惊堂哥在作甚,闻言坐起来几分:
“还是在外面跑江湖有意思。以前我还以为陆姨瞎扯,这次出去才发现,东海里面真有十丈长的大鱼……”
璇玑真人展颜一笑:“江湖路长着,走走停停慢慢游历,才能一直见识到新东西,要是和我一样,十年时间把整个天下都跑完了,那才叫真无趣。”
折云璃眨了眨眼睛:“陆姨什么都见识过?”
璇玑真人对于这个,眼底显出三分傲色:
“嗯哼。”
“那你亲过男人没有?”
璇玑真人过来人的神色微凝,嘴唇微动,倒是不太好回答了。
萍儿坐在旁边,闻言插话道:
“陆仙子是道士,和张护法一样讲究‘道门五戒’,嗯……杀盗淫妄酒,怎么可能亲过男人。”
璇玑真人把酒杯放下来,摆出成熟知性的模样:
“你问这个作甚?”
折云璃只是觉得,女王爷女皇帝和陆姨也是师徒,要是陆姨也有问题,那她师父的问题倒是不大了。不过这些不好明说,只是道:
“陆姨这么漂亮,要是真吃斋念佛当一辈子出家人,多可惜。”
璇玑真人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佛家子弟,讲究个道法自然。你该操心的是自己才对,伱也不小了吧?你师娘经常和我提你的婚事,要是有想法,你和我说一声即可,我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
“婚配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这些作甚……”
两人如此闲谈不过几句,酒馆外便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
蹄哒、蹄哒……
璇玑真人转眼看去,见夜惊堂牵着大黑马走了过来,便停下话语,放下一粒碎银子起身:
“走吧。”
折云璃揉了揉脸颊,晕乎乎的酒意也消散大半,带着萍儿走出酒馆,来到夜惊堂身前:
“惊堂哥,你准备进宫还是?”
夜惊堂笑道:“得进宫一趟,你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折云璃手指转着鬓角发丝,显出三分幽怨:
“惊堂哥去当花面狐,我跟着岂不是不长眼色。”
夜惊堂顿时无语,抬手在云璃脑壳上揉了揉:
“想什么呢,去聊点公事罢了。”
“哼”
折云璃半点不信,转身便往金堂街走去:
“我先回去了。陆姨明天见。”
“明天见。”
萍儿见此也摆了摆手,怀里的鸟鸟倒是有点犹豫,看起来是在考虑继续陪着荷包蛋,还是跑去宫里蹭吃蹭喝,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表态,就被云璃逮住抱走了。
璇玑真人瞧见此景暗暗摇头,等云璃离开后,才走在夜惊堂身侧,轻声询问:
“伺候完了?”
夜惊堂在大街上也不好摸水水,便调侃道:
“等急了?”
“嗯哼。”
夜惊堂没想到水儿答应的如此干脆,倒是把他给弄不会了,左右看了看:
“要不先回天水桥,晚上再进宫?”
璇玑真人此行是奉命探望相公,要是在外面玩到晚上才回去,师徒之间怕是得起矛盾,当下还是轻叹道:
“罢了。你也不是铁打的,刚劳累完,总得让你缓缓。”
夜惊堂不太喜欢这话,但把钰虎晾在宫里确实不合适,为此点头道:
“行,我先养精蓄锐,晚上再好好孝敬陆仙子。”
璇玑真人听出了威胁意味,淡淡哼了声,有恃无恐。
两人如此闲谈,朝着皇城方向行去,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城的黑衙前。
五层高的鸣玉楼,依旧是云安城最高的建筑物,因为靖王不在府上,窗户都关着。
而外面的黑衙,则出现了些许变化。
黑衙作为朝廷鹰犬,以前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好,过往江湖人都是绕着走,极少有人会主动加入,连夜惊堂最初进黑衙时都心存犹豫。
如今黑衙的职责并没有改变,但顶头上司却变成了夜惊堂这实打实的南北江湖第二人,虽然夜惊堂有‘活阎王’之称,见谁杀谁行事出了名的暴躁,但武德确实没话说,也未曾失侠义。
江湖人一敬侠客二敬英雄,夜惊堂两样都占,仰慕者不在少数,慕名而来想成为夜惊堂下属的人自然也多了,每天来应聘的江湖武夫甚至在黑衙外排起了队。
不过黑衙终究不是江湖门派,没有财政来源,银子全靠东方离人问户部要,为此人手没法多多益善,只能精益求精,入职的门槛相当高,还有背景调查,新招的人并不算多。
夜惊堂在黑衙门外打量几眼,倒是想起燕州二王那俩憨批杀手还关在地牢里面。
二王正面刺杀他两次,事后还四肢健全活着,如今想来履历称得上南北江湖独一份儿,而且注定后无来者,砍了夜惊堂都觉得可惜。
但夜惊堂目前还是天下第二,尚未真正登顶,没到过往恩怨全部揭过去的时候,就这么放了显然也不合适。
为此夜惊堂打量几眼后,还是没进去当大善人,继续和水儿朝着皇城行去……
另一侧,南霄山。
时近九月,南霄山已经满山青黄,山顶关口的城墙上,护法张横谷,穿着一袭深蓝道袍迎风而立,看向山道上行来的两人,眼底带着几分恍如隔世。
张横谷放在江湖老人中,年纪算的不得太大,比孙无极、柳千笙这些都要小一两轮。
不过其经历,绝对称得上大起大落,先是幼年入京,被选为钦天监的道童,跟随大燕国师学艺,把奉官城叫前辈,和曹公公是挚友。
但尚未出师,就遇上了大燕国灭,年不过十岁出头的张横谷,随着燕恭帝难逃,到了这南霄山穷乡僻壤,和薛家将士一起抵御魏军讨伐。
这一守就是二十余载,他不光得和魏军打仗,暗中还和老人一起创建了‘平天教’,打着‘燕魂不灭、烈志平天’的旗号,在江湖上传教招兵买马,力求为大燕复国。
只可惜忙忙碌碌一辈子下来,还是没拦住汹汹大势,虽然南霄山出了个平天教主,又有重新抬头的架势,但也只是在江湖而已,这天下早已经归了魏,根本没了复辟大燕的可能。
而且瞧见大魏治下的国泰民安,张横谷自己都出现了动摇,忙碌一辈子成了一场空,到了这个年纪,也折腾不动,能看到白锦和夜惊堂交好,平天教平安落地,已经心满意足了,当前唯一念想,无非是在临终前再见见当年的挚友而已。
山巅秋风簌簌,山道上的两道人影,不过片刻就走到了城墙下。
张横谷看着似曾相识的面容,含笑开口:
“小曹子,你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城墙下方,曹公公负手行走,身上没了往日在宫里的一丝不苟,多了几分随遇而然的平淡,闻言道:
“练过长青图,自然越活越年轻。你这小牛鼻子应该也练过,怎么老成这样了?”
“心老,人自然就老了,哪像你,卸了职务便万事不操心。这位小友是?”
“谢剑兰,刚收的徒弟,你应该听说过,带着去见见奉老神仙。”
张横谷从城墙上跃下,打量了眼后面的年轻人:
“当年和花翎齐名,我自然听说过。就这苗子,你教的了?”
曹公公抬眼打量大魏从未攻下过的镇南关,回应道:
“师父能教的又不只是武艺。话说平天教主应该不是你教出来的吧?那身功夫,咱家看着比你俊太多了。”
张横谷摇头一叹:“我不过是个中游宗师,哪里教的出来教主这种人杰,只是幼年帮忙入门,剩下的都是自学成才。要说成器徒弟,我倒是也有个,只可惜出了岔子。”
“哦?”
曹公公转过眼帘:“是何缘由?”
张横谷是平天教的首脑,而曹公公则是大魏的门神,虽然幼年是好友,但也实打实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
曹公公是为了让魏太祖善待大燕皇族,才给大魏效忠至今,张横谷对曹公公倒也没怨言,只能说各有各的难处,此时再见曹公公,他自然想问问双方对峙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听见曹公公发问,张横谷犹豫了下,还是坦诚道:
“昌平七年初夏,我大徒弟夫妇结伴在天南行走,暗中为平天教招揽义士,但在白河一带被人所杀,对方是谁不清楚,只知道会‘七宗擒鹤手’,且用了离魂针。”
曹公公听见这话,自然明白意思——离魂针是朝廷专供给差人用来对付宗师的独门暗器,没有流传到江湖;而‘七宗擒鹤手’则是吕太清、他在内的七个高手,总结下来的擒拿法门,只有衙门总捕、暗卫统领乃至高级武官可以学,同样禁止外传。
同时具备这两点特征,凶手肯定是朝廷的人,曹公公稍微回想了下:
“昌平七年初夏,也就是十五年前……当时咱家确实掌管暗卫,不过下面并未上报此类案件,也没听说江湖有此传闻。事后你没声张?”
张横谷轻叹道:“我大徒弟是大燕皇族后裔,若被杀的消息传开,会涨朝廷士气、灭自家威风,只能隐瞒。朝廷那边,莫不是当成了无名小卒,没有上报?”
曹公公摇了摇头:“七宗擒鹤手暂且不提,高手能模仿痕迹,但离魂针不一样,为防流入江湖人之手,反过来对付朝廷人手,王神医打造了多少、用在什么地方、事后上交多少,都有详细记载,哪怕是夜惊堂办事,也会按规章来,没有私拿的说法。”
张横谷皱了皱眉:“我亲自验尸,确实是离魂针,不可能看差。你是大内总管,据传从没出过纰漏,难不成还不清楚来源?”
曹公公办事相当严谨,当差一辈子没犯过一次错,但对于张横谷的说法,确实有点疑惑,斟酌良久后,才回应道:
“从离魂针出现到十年前,只要是我掌管,就没有遗失过,即便人手被杀,事后也都追了回来,包括用过的废针。要说没使用过便损毁,又不见残骸的,倒是有,不过……”
张横谷听到这里,就知道找到了线索,询问道:
“不过什么?”
曹公公双手负后轻轻摩挲手指,仔细斟酌后才道:
“先帝时期,时任禁军统领的赵红奴,为边军忠烈之后,又天赋过人,颇受先帝看重,但性格较为骄躁,不怎么稳重,一直没赐予玉骨图修习。
“等到了昌平五年,赵红奴心生不满,趁着先帝出巡、咱家陪同之际,利用职权私自潜入长乐宫,在承安殿内翻找。恰好两位公主去鸣龙潭练功,意外撞见。
“赵红奴怕消息走漏引来杀身之祸,遂起杀心灭口,结果长公主机敏过人,抱着二公主逃掉了。赵红奴已经被认出,自知难逃凌迟,在家中畏罪自尽,用猛火油烧了宅院。
“猛火油火势太大,骨头都烧成了灰,难以辨认尸首,不过尸体中发现了融化的金、铜,据仵作判断,是携带的离魂针和腰牌……”
张横谷认真听完后,眉头紧锁:
“朝廷办事能这么糙?这么明显的假死脱身都看不出来?”
曹公公摇头道:“此案没有造成太大损害,事后三年也没找到其他可疑线索,才以畏罪自尽销案。朝廷案子那么多,能为一个死人求证三年,已经算严苛了,若赵红奴真没死,只能说他身居要职,熟知衙门办事流程,藏得天衣无缝。
“平天教人被杀了,若是把事情爆出来,朝廷当时就能猜到是谁,找起来也不难。如今都过去十几二十年了,人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再想找谈何容易。”
张横谷已经追查了很长时间,但除开离魂针没有其他线索,根本找不到,眼见这事儿确实和朝廷有关,便开口道:
“这可是潜入皇宫、行刺过当今圣上的大案,哪有过了时限就不追究的道理?”
“此事自然得查,咱家给衙门送个消息,路上也注意下,若是找到了凶手,通知你一声,让你报仇雪恨。”
张横谷见此自然不多说了,开始带着阔别甲子的曹公公,游览起了南霄山的风景……
皇城大内,承安殿。
落日谢谢,秋风吹拂着宫殿外的花卉,宫女在门外恭敬等候。
身着艳丽红裙的女帝,在宽大书桌后站着,左手拂袖持着金笔,在纸上认真勾勒着城池宫阙。
在画了不知多久后,殿外终于传来了响动:
“陆仙子,琅王殿下”
“圣上在里面?”
“在呢,已经等了一中午了……”
听到夜惊堂的声音,女帝双眸微动,不过因为等的有点久,并没有出门去迎接,只是埋头继续作画。
不过片刻后,书房外就传来脚步。
身着黑袍的夜惊堂,从门外走了进来,抬手行了个礼:
“圣上。”
走在身侧的璇玑真人,仪态则颇为随和,就如同回家了一般,把合欢剑、酒葫芦放在了桌上,可能是怕徒弟误会,解释道:
“我可没有和他在外面鬼混,他陪薛白锦去了。”
夜惊堂稍显无奈,来到书桌跟前:
“白锦有身孕……”
“知道啦。”
女帝虽然对夜惊堂先陪薛白锦再陪她的做法有点不开心,但薛白锦确实怀上了,夜惊堂此行也立下了天大功劳,此时哪里舍得说夜惊堂,只是站直身形,示意桌上图画:
“感觉画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