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沉入山头,天烛峰脚下,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无数帐篷和房舍,坐落在山外的草原之间,可见一条小河从侧面流淌而过,外围则是圆木撑起的巨型栅栏,远看去就好似一个木头城墙围起来的小城池。
西海各部都是以族群为核心,宗族意识很强,为此各部几乎都是把幼儿安置在大寨里,由族中老人代为照顾,而青壮男女,则出门务工走动维持族内的生计。
冬冥部以药材为生,为此大寨修筑在了险峻山岭之上,外围被各种小寨子和崇山峻岭环绕,易守难攻算是冬冥部最安全的地方。
而巫马部也是如此,虽然以放牧养马为生,没法驻扎在宜居的山岭间,但为了族人安定,巫马部还是把大寨安置在了天烛峰下,后方便是绵延三百里的险峻山岭,出去就是黄沙大漠,而前方则被数个牧场城镇阻隔,即便有敌人打过来,也能提前得知,转移到山中躲一段时间,正常来讲就不可能被攻破。
因为常年太平,巫马部大寨内的气氛,自然没有外面那么凝重,族老在中心的广场上烧起了篝火,无数幼童和年轻姑娘围着篝火跳舞,上了年纪的老人,则在周边坐着针线活看热闹,而其他房舍只能,也时常能听到欢笑或者妇人吵架声。
而就在大寨里一片祥和的时候,后方的山峦之间,却出现了些许不一样的动静。
嚓嚓嚓
群山深处,一条不满崎岖岩石的山坳间,五道人影以岩壁为掩护,慢慢往前摸行。
走在最前方的,是黄莲升麾下的探子,而后方则是将领褚元骑,以及李嗣三人组。
随着慢慢走到山坳的尽头,五人都谨慎起来,抬眼可见不远处的山脊后,出现了些许灯火余晖,仔细倾听,甚至还能隐隐听到些许声音,从风中传来:
“嘶嘶——……”
“娘,小红要生小马了,你快过来呀……”
“来了来了……”
李嗣猛然听到声音,惊的压低了身体,低声询问:
“到了?”
带路的探子,仔细倾听,确定山坳里没人后,才低声回应:
“就在前面,几位大人随我来。”
说着,便继续贴着岩壁慢慢往前摸行,很快爬到了山坳侧面的山脊上,火把光芒也出现在了眼底。
李嗣趴在两名护卫之间,眯眼望向打量,可见他们正处于山脊上,下方是半里高的陡峭山壁,根本没法攀登,但旁边却有一条丈余宽的沟槽,是由山坳里的水冲刷而成,盛夏已经干了,勉强可以顺着滑下去。
山坡的最底部,是个马场,占地极大,但里面只散养了百余匹马,虽然数量少,但无一例外都毛色纯正体型健硕,看起来就知道价值不菲。
而靠近山壁的地方,有个栅栏围起来的大院子,里面人影来回走动,看起来是几个中年妇人,在帮一匹红马接生,一个小丫头蹲在旁边望着。
往南面看去,绵延近五里的大马场外,就是大片的建筑和火光,木材石头制成的简易城墙,把马场连同建筑群围在了后面,而李嗣等人显然在城墙内部。
李嗣哪怕是兵家外行,看这地形也是双眼放光,毕竟这地方就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后院,从这里跑到远处的居住区,全是一马平川的草地,唯一障碍就是马栅栏。
而从走动的人影来看,居住区里大部分是女人或者孩童老人,只有些许青壮男子,举着火把在外围的城墙上巡逻。
就这形势,八千头猪从山上冲下来,都能把大寨给冲个死伤惨重,更不用说八千精兵了。
李嗣虽然是文官,但也知道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当即便开口:
“褚将军,当前可是取下此地的大好机会,直接下令吧。”
褚元骑也想直接下令,但兵道的出口,并不在巫马部大寨正后方,而是群山之中,八千军卒要过来,得先沿着山坳行军集结到这里。
眼见大梁高官催促,褚元骑转头对旁边的探子道:
“让所有人出来,在山坳集结待命,路上把嘴封严实,谁敢出声军法处置。”
“是。”
探子当即领命,提着兵器摸向了来路。
华俊臣趴在李嗣旁边,看着山坡下方的母女俩给马接生,眼神显然没法向李嗣一样灼热,毕竟他很清楚,八千如狼似虎的沙州蛮子,冲进这满是老幼的大寨里会出现什么场面。
华俊臣稍微琢磨了下,开口道:
“李大人,褚将军,咱们此计,是劫持巫马部老幼,让巫马部为我等所用,若是杀伐过重,恐怕会适得其反……”
褚元骑对此道:“华先生不用操心,黄首领已经嘱咐过。各部的族老,都住在大寨中心,这些人伤不得,要以礼相待;余下之人,若是胆敢反抗,还是要杀的,常言‘慈不掌兵’,不杀,他们便不会害怕,不怕就会反抗,死的人只会更多。”
华俊臣张了张嘴,又望向下面的妇孺:
“这些人……”
“军队从这里下去,必然惊动这些人,为防示警,得想办法提前拔掉。能给马接生的人,地位都不高,杀了不影响大局……”
华俊臣顿时沉默下来。
而旁边的李嗣,倒是插话道:
“我大梁是仁义之师,杀了妇孺,巫马部必然心生怨意,不利于大局。华先生,你武艺那么高,就不会打头阵,把这些女人小孩敲晕?”
华俊臣可不想打这个头阵,但他不打这些妇孺就完了,当下也只得点头。
而趴在旁边的许天应,作为南朝武艺最高的暗桩,肯定是不会坐视黄莲升‘挟妻小以令诸侯’的计谋得逞。
他路上已经留了线索,但夜大阎王能不能找到追过来,真说不准。
为此许天应当前的选择,只能是尽力拖延时间。
许天应暗暗斟酌片刻后,询问道:
“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李嗣开口道:“兵贵神速,只要人齐就冲下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许天应略微抬手:“不可。古来用兵夜袭敌营,讲究个‘四更出兵’,四更天敌营中人尚未睡醒,值夜之人又困乏,防备最为空虚。而此时太阳刚落山,咱们打过去,恐怕不合用兵之道……”
褚元骑摇头道:“四更出兵,也讲究个三更造饭。弟兄们在溶洞里待了半个月,干粮都吃吐了,熬到后半夜哪还有战力?现在巫马部正在做饭,早点打过去,刚好能吃口热乎饭,兄弟们闻到香味也必然士气大涨……”
李嗣点头:“咱们都是外行,打仗听褚将军的,别瞎指挥。”
许天应见此,也不好在多说。
沙沙沙
随着时间逐渐推移,排成一线的沙陀部军卒,便手提刀枪贴着岩壁,陆续抵达山坳,不过片刻便集结了数百人。
许天应摩挲着手指,指尖已经无声摸出一枚银针,想要惊动下方的马匹,引起巫马部的警觉。
但当前位置距离下方马场约莫半里,他就算是武圣,也不可能在不动声色的情况,把银针射这么远。
如果八千军卒集结完毕,冲出山坳散开了阵型,许天应跳反都不可能拦住,当下心头不免暗急。
但也不知是不是巫马部命不该绝,就在沙陀部军卒慢慢集结之时,几声犬吠,忽然从下方的院落传出:
“汪汪——”
观察局势的李嗣,心中暗暗一沉,仔细看去,却见给马接生的院落里,跑出来一条土狗,对着山坡上方叫唤。
他本以为是谁弄出了动静,但仔细一闻,才发现一千多沙州蛮子聚集在山坳里,十几天不洗澡,味道着实有点重,估计是气味被看门狗给察觉了。
李嗣压低身形,询问道:
“怎么办?”
褚元骑并未言语,只是暗暗注视着山下动向。
下方院落里,随着狗对着山壁叫唤,马上就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跑出来,朝着光秃秃的山坡打量。
虽然上千人的汗味重,但距离下方院落很远,院落周围又全是马粪等物,细微的味道变化,人显然很难察觉出来。
小丫头打量了片刻后,就疑惑道:
“你叫什么?”
“汪汪——”
土狗明显处于戒备状态,叫了几声后,见小丫头想走,又叼着裙角拉住,而后继续叫唤:
“汪汪——”
很快,一个擦着手的妇人,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疑惑往山坡打量,可能是担心有马贼摸进来偷马,回头呼唤:
“幺妹……”
嘣——
便在此时,夜空中发出一声霹雳弦响!
继而黑色羽箭自山壁上破空而去,直击试图示警妇人咽喉!
华俊臣正在暗暗着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破空声,想拦截为时已晚,顿时起身怒骂:
“谁让伱们放的箭?!”
许天应在羽箭破空声传来时,手中银针便激射而出,但射箭的是趴在远处的一个弓卒,看准头还是个神箭手,事发突然,出手追箭显然晚了。
西海各部无论男女皆善战,只是弓弦一响,妇人脸色便骤变,当即想要去拉旁边的小丫头。
但羽箭来势太快,等听到声音之时,羽箭便已经到了面前!
妇人瞳孔瞬间放大,根本来不及躲闪,便眼睁睁看着一条黑线刺向咽喉,而后便眼前一黑。
嘭——
嗡嗡嗡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时,预想中箭矢入肉的闷响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是羽箭颤鸣声,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
“娘——……诶?!”
起身怒斥的华俊臣,余光回望,却见明明必死无疑的妇人,不见了踪影,身形完全被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袍男子挡住。
黑袍男子神色冷峻,腰间挂着把单刀,左手握着势大力沉的羽箭,眼神如同九幽阎罗,抬眼望着山坡上埋伏的众人!
华俊臣和许天应心中一震,心底瞬间涌出狂喜!
而李嗣瞧见这位熟悉的南朝国公,脸色则是一白。
但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瞧见妇人旁边的那条忠心土狗,‘嗷’的就是一口,咬在了忽然出现的黑衣阎王小腿上。
“嘶……你瞎呀?”
夜色中响起一声怒喝!
华俊臣等人眼神一呆。
土狗则是死不松口疯狂甩头!
妇人劫后余生,还没回过神来,就瞧见了此景,惊得是一边拉闺女,一边踢蠢狗,同时大喝:
“快来人!有人抢马!”
显然,妇人还是没想到群山之间藏了多少人,只以为来了一波抢马的匪贼。
而夜惊堂一声暴呵传出,后方灯火通明的大寨顿时安静下来,已经有不少人朝着这边跑来。
与此同时山坡上,褚元骑发现下方忽然冒出来个黑衣人,还微微愣了下,不过马上就回过神来,知道已经暴露,不能给巫马部反应的机会,当即拔出战刀,赤身跳出背坡,站在了最上方怒喝:
“给我杀!”
“杀!!”
已经集结的千余军卒,虽然没有铠甲战马,但皆是黄莲升培养的精锐,征伐大漠小部落也打过不少仗,闻声前方十余人,便提着刀枪,顺着山坡上的水槽滑下,后队接踵而至。
哗啦啦——
远看去马场侧面的沟槽中,被军卒滑下带起来的烟尘遮盖,便如同忽然涌出了一股黄色洪流。
冲过来查看情况的几个巫马部族人,瞧见此景脸色骤然,回头便大喝:
“敌袭!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