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
黄昏日暮,燕京的大街小巷里亮起外家灯火,几声乌鸦的啼鸣从高空传来,给坐落于城池正北的皇城,染上了一抹阴霾。
皇城角楼之上,年过古稀的仲孙锦,身着深褐文袍迎风而立,眺望着天上星月。
北梁千机门,是纯粹的江湖门派,在百年前甚至上不得台面,靠着研究暗器等歪门邪道谋生。
但身为四圣之一的仲孙锦,幼年时得墨家高人点化,自从继承千机门后,便开始推行自己的主张,和朝廷密切接触,北梁大力发展冶金、制造等工艺,以及休战、节用、通商等国策,背后都有仲孙锦的影子。
出于这些缘由,仲孙锦虽然不是北梁国师,但地位相当超然,梁帝见了也称一声仲孙先生,而江湖人则直接称其‘仲孙圣’。
虽然纵容江湖人折腾奇淫巧技,甚至给予正常武夫同等的社会地位,导致北梁变得人心不古,满江湖都是不讲武德的宵小,武道水准上整体处于倒退趋势,但好处也显而易见。
虽然才几十年时间,南北两朝在医药、冶金等方面已经遥遥领先,然后又受益到船舶、军器等行当,如果不是南朝细作太多,一直在渗透仿制,双方在军备方面都已经出现代差了。
仲孙圣虽然不提倡侵略杀伐,但本身很希望天下一统、永止兵戈,为此这些年所行之事,都是在尽全力提升北梁国力,让南北朝国力彻底失衡,从而做到一战平定南疆,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两国大战带来的危害减到最小。
但可惜事与愿违,北梁有国士力助,南朝也不全是不思进取的废物,特别是近两年,忽然冒出来的西北王庭遗孤,直接让北梁倒向了劣势。
夜惊堂的武艺还是其次,毕竟人力终有穷尽之时,但其王庭遗孤的身份,太过棘手。
西海诸部是养不熟的虎狼,只认祖上传承下来的血统,把南北两朝都视为蛮夷,亱迟部作为自家人,想和四大部平起平坐,都耗费了不知多少年的心血,才在冬冥部的相助下签订‘五族之盟’,外人就根本没法融入。
北梁在吞并西疆后,尝试过很多方法来瓦解这群上古遗老,比如分化离间,拉一派打一派什么的。
但西海各部太过彪悍,族权要大过父权,扶持亲北梁的族长上位,能被儿子捅死取而代之,脑袋挂祠堂外视为部族之耻,连司马钺都不敢明面上亲近北梁,整天把复仇挂在嘴边上,才能坐稳位置。
事发后司马钺在琅轩城自裁了,勾陈部子弟依旧视为耻辱,见其他部的人再也抬不起头,聚集时甚至只能站在门外面,都没脸进屋。
在如此强的族群观念下,部族荣辱大于父母的观念,几乎刻进了六岁小孩的骨子里,被南北两朝统治,对西海诸部来说,就是被以前的仆人、囚徒当了主子,是不可能接受的耻辱,为此外人根本当不了天琅王。
而夜惊堂作为天琅王遗孤,继承西海诸部合理合法,想要整合各部,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内部阻力。
而且夜惊堂和南朝女帝关系密切,虽然没公开,但在南北两朝当权者心里,就是‘皇后’的模板。
夜惊堂和女帝诞下的子嗣,可以合法继承西北王庭、南朝的皇统,西海各部绝不会唱反调,也就南朝可能会出现点非议,但远比其他人统一两国简单太多。
只要两国合二为一,西海诸部有了南朝作为大后方,提供粮草、军械等等,北梁根本没法打。
为此在得知夜惊堂冒头的第一时间,燕京高层就把除掉夜惊堂放在了第一要务,几乎是把能动用的人都动用了,这次雪湖花开,如果左贤王能和夜惊堂一换一,北梁都是大赚。
毕竟北梁死个左贤王,只是死了个武圣,王位有的是人继承,算不得伤筋动骨。
而南朝没了夜惊堂,就失去了兵不血刃掌控西疆的唯一机会,北梁也没了后顾之忧。
仲孙锦在收到雪湖花开的消息后,其实觉得夜惊堂不该来涉险,夜惊堂老实在云安待着,对北梁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
但夜惊堂最终还是来了,还完成了复仇壮举,拿到了笼络西海各部民心的机会。
如果夜惊堂这时候趁机起势,重新组建王庭,西海各部听到左贤王被砍了,七成人都会簇拥夜惊堂上位,剩下三成也是观望,而不是向北梁告发,继续给北梁当走狗。
再加上南朝女帝陈兵崖州边关,这局势对北梁来说,称得上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说仲孙锦和梁帝等高层,连燕京百姓,似乎都感觉到了形势带来的压力,比往日沉寂了不少。
踏踏踏……
仲孙锦看着天空盘旋的寒鸦,暗暗思索着当前局势,脚步声忽然从角楼后方响起。
不多久,一个身着青袍、头戴纱帽的太监,从角楼后方走出,来到了仲孙锦背后,毕恭毕敬道:
“左贤王在天琅湖殉国,尸身已经送回西海都护府;两千亲兵护送雪湖花前往湖东,路上遭遇数波江湖贼子劫掠,损失过半;夜惊堂应该在交手中受了伤,目前下落不明。
“圣上得知消息,难以安眠,命咱家过来问问,仲孙先生有何对策?”
仲孙锦并未回头,只是平静道:
“据以前所探的消息,女帝自行推演六张鸣龙图,即便找齐了五张,也差最后一张明神图。这是饵,让圣上务必妥善存放,夜惊堂能来取最好,即便不能,往后谈判,总归能用上。”
背后的太监,名为子良,是‘燕都十二侍’之首,司礼监掌印太监。面对仲孙锦的说法,他摇头道:
“夜惊堂敢去天琅湖,已经算冒然涉险;来燕京大内取鸣龙图,和自投罗网无异,即便他有这胆识,南朝女帝想来也不会答应。
“夜惊堂不可不除,当前左贤王已经殉国,能入关刺杀的,也只有国师和仲孙先生。仲孙先生觉得此举,有几成胜算?”
仲孙锦对于这个提议,直接摇头道:
“胜算在五五之间,但无论我与国师谁去,无论成败,都注定有去无回。
“圣上若真想行险招,当让仲孙某与国师一同前往,此举可以确保完杀,事后折返一人。”
太监子良闻言叹了口气:“仲孙先生和国师都出了关,这京城地界,吕太清、北云边等人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平天教主或许都敢来撒野。
“刺杀看来行不通,咱家这就去回复圣上,让圣上从长计议。”
仲孙锦微微颔首,没有再言语……
另一侧。
冬冥山在西海诸部中心地带,山脉往东南延伸,衔接到天琅湖最北方的落日群峰。
因为地势越往西走越低,还有高山阻挡北方寒流,山川内部倒是要暖和些,刚出正月不久,群山之间便看到了些许绿意。
冬冥部坐落于山脉之间,并非一个固定的大部落,而是由无数山寨组成,顺着山脉绵延千余里,些许地方也有小镇村落,为了出售药材方便,还修了个小城,里面全是南来北往的豪商药农。
梵青禾‘冬冥大王’的称号,虽然是外人给的,但本身也确实是整个冬冥山的女王,所有山寨和村镇都在梵青禾治下,手下无论地盘还是兵马,都比两朝的闲散王爷多的多。
黄昏时分,装着雪湖花的车队,缓缓驶入山脉内部。
骑在马上的东方离人,瞧见整片山脉都是梵青禾的,目之所及皆为子民,算是头一次认识到梵姨娘权势要比她大,是实打实的一方诸侯。
不过有个皇帝姐姐在背后站着,东方离人倒也不至于怯场,走在梵青禾身侧,疑惑询问:
“梵姑娘你是此地的首领,一直在外面奔波不处理政务,不会出乱子?”
梵青禾回到了家乡,作为族长得维持好仪态,不能嘻嘻哈哈,为此神情十分肃穆,妆容也颇为讲究,闻言不苟言笑回应:
“宗族之内,事情一般都是老人做主,我平时也是听桂婆婆的,只有万部集等大场合才需要露面,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事。”
东方离人听夜惊堂说过,桂婆婆是亱迟部嫁到冬冥部的公主,也是老祝宗的夫人,当下点了点头,跟着往山上走了一截后,又好奇询问:
“梵姑娘和夜惊堂的关系,到底是怎么算的?他娘亲是你姐姐?”
梵青禾严肃表情一僵,回头看了眼夜惊堂所在的车厢,才小声道:
“族姐,都姓梵,但比堂姐还要远一些,基本上八竿子打不着……”
东方离人略微琢磨:“天琅王妃能嫁入王庭,肯定是嫡系子女;梵姑娘能年纪轻轻继承大祝宗的位置,显然也不会是旁系……”
梵青禾根本不敢算这些,见东方离人追根问底,连忙解释道:
“唉,西海各部和中原那边不一样,族长虽然也代代相传,但如果族内有厉害年轻人,也能上位,我是因为天资好,才被选为族长……
“冬冥部有梵姓、姜姓、周姓等好多支后裔,也不都是一家子……”
东方离人听了半天,觉得梵青禾就是夜惊堂小阿姨。但见梵青禾脸都红了,生怕夜惊堂听见的样子,也没有再追根问底,放慢马速来到了马车跟前,挑起车帘查看夜惊堂的情况。
车厢是临时找来的,比较简朴,但路上已经铺上了厚实被褥。
夜惊堂上半身打着绷带躺在其中,脸色有些泛白,正在百无聊赖撸着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