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风波停歇,整个天琅湖好似瞬间凝滞了下来。
数里开外,追过来十余名亲卫,脸色煞白遥遥注视着那再未动弹的一袭金甲,而后便连滚带爬往西海都护府方向跑去。
而另一侧的狼藉冰面上,四名跟随而来的老暗卫,跃入刺骨冰凉的湖水,把飘在水中红袍人影捞出来,推到了冰面上,急声呼唤:
“曹公?曹公?”
衣袍破破烂烂的曹公公,昏黄老眼已经有些涣散,不过在属下拍了几下脸后,还是猝然一头翻了起来,把四名老暗卫吓得一个哆嗦。
“呼……慌个什么,咱家练了长青图一甲子,又不是半只脚入土的老头子,受点内伤没那么容易死……”
“曹公,你看那边。”
曹公公先整理了下散乱头发,听见属下指引,才被扶着站起身来,眺望向数里开外的冰面。
三个米粒大的小点,两站一坐,立在视野尽头,在沉寂片刻后,白衣人影走到了席地而坐的男子近前,而旁边那一袭金甲却彻底死寂,再无任何动静。
“呼……还真给打死了……”
曹公公和左贤王算是同龄人,都经历过三国乱战,也见证过西北国灭,可以说互闻姓名了一辈子。
瞧见对方先走一步,哪怕身在对立面,曹公公心底难免也有点唏嘘感叹。
毕竟陆截云、轩辕朝、柳千笙、孙无极等等等等,当年或是义薄云天,或是武艺盖世的豪侠少侠,时值今日皆已退场。
连站在最顶端山上武圣,也从今日起开始落幕。
一代新人换了旧人,他这在十年前就已经退场的老头子,站在如今这座新的江湖上,着实有点陌生了。
虽然他依旧强横如往日,也能再活不少年,但如今的江湖,却已经没了他的位置,连朝廷似乎也不是那么需要他了。
在凝望冰原许久后,曹公公喘息声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一丝不苟,轻声一叹后,转身道:
“走吧,去追雪湖花,打完这一仗若不死,咱家也该告老还乡咯,唉……”
“曹公生在宫中,告老还乡能去哪里?以属下来看,还是回宫当总管的好,善始善终。”
“生于天地间,自然归于天地间。在宫里守了一甲子,常听南北山河之壮美,却未曾涉足过半步,还剩这几年,该出去走走了……”
言语之间,一行五人找了几匹无主野马,沿着骑兵踩出了马蹄印,往远方继续追去。
而另一侧。
薛白锦回望一眼远方的人马后,将双锏挂在了腰后,取下面甲,露出冷冰冰却又带着几分因运动而潮红的脸颊,缓步走到夜惊堂跟前,伸出右手:
“歇够没有?”
夜惊堂坐在冰面上,寒风吹拂面颊,说实话脑子都是懵的,心跳如雷,几乎遮蔽了听力。
等到冰坨坨来到身侧说话,他才缓过来,搭住白皙玉手,把身体拉起。
但方才无节制爆发,浑身肌肉全数拉伤,双肩都被重创不说,胸腹也遭受重创。
搏杀之时他尚无感觉,现在冷静下来,连脚指头都是软的,刚刚一个猛子把自己拉起,就身体踉跄往前栽去,眼看着就要以奶洗面。
薛白锦消耗也巨大,胳膊也被砸的生疼,但终究没受重伤。
眼见夜惊堂起身就往胸口靠,她眼神一冷,迅速转身,改为把夜惊堂胳膊驾住,单手扶住腰,嫌弃道:
“就你这还武圣?他吃了药撑不了太久,脑子正常就该知道要稳扎稳打慢慢来,明知拼不过,还非要上去硬碰硬,你真以为练了几张鸣龙图,就无敌于世谁都碰不过?”
夜惊堂搭在冰坨坨肩膀上,彼此脸颊近在咫尺,还是头一次发现她睫毛很长,细看其实挺有女人味。
不过冰坨坨真能揍他,夜惊堂倒是不好乱来,看向前方,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我就想看看那什么‘逆鳞珠’到底有多猛,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伱还被打成这样?”
“唉,当时你双脚离地无处腾挪,手上还没兵器,一枪过来,要是在你身上开个口子,凝儿非得训我没照顾好你,所以才挡了下。”
薛白锦眼力不差,知道夜惊堂从冰层下撞出来对轰,和上去挡枪,都是在给她打掩护。
若非如此,她哪里会跑来亲自搀扶夜惊堂。
不过嘴上,薛白锦还是不悦道:
“你以为本教主是纸糊的,碰一下就碎?”
“呵呵……”
夜惊堂摇头道:“倒也不是,我有浴火图傍身,受了伤,养几天就能活蹦乱跳,教主要是被捅一枪,少说歇半年,能挡自然就挡了……”
薛白锦练过长青图很多年,但长青图的效用,是让身体保持青春长盛,六十岁都和云璃一样粉嘟嘟。
虽然长远来看效用巨大,但临阵搏杀确实没太多存在感,最多在恢复期的时候,因为年富力强好得快。
薛白锦本来还想说夜惊堂两句,但尚未开口,脚步声便从侧面响起。
踏踏踏……
骆凝为了避免拖后腿,方才退到了一里开外,此时见白锦把夜惊堂扶起来,才提着长剑飞身来到旁边,眉头紧锁望向依旧屹立不倒的左贤王:
“不愧是北梁武圣,战力当真惊人,若非遇上了我们,整个西疆根本没人留得住……”
薛白锦听到这句‘我们’,觉得凝儿意思是‘我们仨真厉害’。
不过眼神封走位也是助攻,薛白锦也没打击夫人,只是道:
“愣着作甚?快过来把他扶着。”
骆凝迅速收剑归鞘,来到夜惊堂身侧,把胳膊接过来,扶着打量起夜惊堂身上的伤势。
夜惊堂搂着凝儿,就要放松多了,身体重量全压在了纤柔躯体上,还趁着冰坨坨没注意,偷偷在脸蛋上啵了下。
骆凝被夫目前犯,眼神有点恼火,但瞧见夜惊堂浑身是血,还是被心疼压了下去,从腰侧取出伤药,开始包扎:
“你老实点,别乱动!”
“好……”
有凝儿治伤,也累的不轻的薛白锦,自然没凑到跟前帮忙,在周边扫视一眼后,便飞身而起,来到了冰原上散落的马匹旁,找来了一杆长兵,又回到跟前插在了左贤王背后,把鸣龙枪拔了出来。
骆凝给夜惊堂包扎,见此有些不解,疑惑望向白锦:
“你做什么?”
薛白锦提着鸣龙枪,唤过来远方的白马:
“南北交战千年,无非为了各自的天下太平,只有胜与败,哪有什么善与恶。作为对手,生死搏杀不可手软,但斩敌之后,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
说到这里,薛白锦望向夜惊堂:
“北梁灭了西疆一国,大魏也灭了大燕一国。我若有朝一日起兵,你敢阻拦,我也会让你体面些的。”
骆凝听见这凶巴巴的话顿时不高兴了,但也不好胳膊肘拐的太外面,便皱眉道:
“他是平天教的护法,你和较什么劲儿?他刚才拼着重伤给你挡枪,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只是举例,谁也不想出现那种场面,但真出现了,彼此也没办法……”
夜惊堂本来在歇着,听见两人斗嘴,心底也轻轻叹了声。
毕竟北梁灭西北王庭和大魏灭大燕,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薛家满门忠烈,为大燕镇守南关到今日。
薛白锦作为后人,和他一样,没见过往日你死我活的战场,在太平岁月长大,对国仇自然也没太大概念。
但生来就背负着父辈血仇,不是说一句过去了,便能轻松放下了。
夜惊堂从没和北梁乃至王庭接触过,记事起父亲就是镖局的当家裴远峰,心里哪里能对北梁生出多少愤恨和仇怨。
但得知亱迟部拼着灭族送他逃出生天的往事后,这份责任就到了肩膀上,没法再把自己当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