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西北大地飞霜,位于东南海畔的林安城,却还下着蒙蒙秋雨。
江畔小山之上,种着四季常青的花木,一座坟包埋在青山绿水之间。
骆凝身着青衣,冷艳脸颊不施粉黛,跪在一座夫妻合葬的墓碑前,往火罐之中烧着纸钱。
时隔多年,骆凝脸色已经没了少女时痛彻心扉的悲戚,但桃花美眸中的伤感犹存,嘴唇无声嗫嚅,应当是在诉说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墓碑后葬着的,是曾经东陵山庄的庄主夫妇,不曾名震大魏,但放在江州也算是一地豪杰。
庄主骆英,出生于林安市井,六岁拜入门中,从挑水劈柴打杂做起,靠着聪慧天资,又变成了大小姐的小车夫,勤勤恳恳十年,练成了一身文武艺,被老庄主看中,成了骆家的上门女婿。
本来这该是一件人人称道的江湖美谈,但可惜的是,东陵山庄本就有个大徒弟,天资悟性都要强过骆英,但心气傲不愿入赘。
老庄主既是一派掌门,也是一家之主,在继承人的选择上,肯定是偏向了天赋一般,但已经是骆家人的骆英。
师父偏向自家子孙,在江湖是常事,心气高的徒弟,多半都会出去自立门户。
但在大徒弟看来,骆英和他一样,也是外来人,靠着巴结大小姐,才混到了继承人的位置,根本不配扛起东陵山庄的基业。
大徒弟当时负气而走了,但老庄主寿终正寝那天,又回到了东陵山庄,先是给师父送终,而后当着无数江湖朋友的面,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不满,又和庄主骆英动了手。
骆凝当时尚且年幼,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过后没几天,爹爹就因重伤离世,而后没几年,娘也郁郁而终,整个家就散了。
因为此事,那个大徒弟身败名裂,难以在江湖立足,跑到西北大漠,试图遁入空门逃避罪责。
父母皆魂归黄土,只剩骆凝一人,此等血海深仇,她如何能忍?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家仇尚在,她依然漂泊四方,江州的江湖,却早已把这些陈年旧事淡忘了。
滴滴答答~
细密雨珠,落在青色油纸伞上。
平天教主身着白裙,罕见穿上了女子装束,不过胸口依旧缠着裹胸,看起来有点平;因为脸颊很是秀丽,五官精致、眼神清澈,左手撑着油纸伞,看起来倒有点像是山中陪着小青上坟的白娘子。
虽然打扮很有女人味,但平天教主的霸气依旧没收敛,右手负后站姿笔直,目光扫视着蒙蒙江岸,侧耳聆听着路过游船上的闲言碎语:
“太后娘娘据说要归乡省亲,估摸快到了,江州城怕是又要人人自危咯……”
“为什么?太后娘娘很难伺候?”
“何止难伺候,‘江州雁’的名号,在江州城何人不知?秦家嫡长女,最受秦国公宠爱,那真是想要天上星星,都能摘下来放绣楼里。萧山堡的堡主厉害吧?放江湖那都是一州之地的霸主,结果上门拜访,被秦大小姐知道他手艺好,非让他做一个能自己跑的小车,做不出来就哭,急的秦家上下团团转……”
“最后做出来没?”
“若是做不出来,江州水师的铠甲军械,可能就交给别家做了,萧山堡能不想办法?据说萧堡主头发都白了几根,硬折腾出了一个巧夺天工的小车,无牛无马能跑一刻钟,结果不出三天,就被秦大小姐拆开装不回去了,又把人叫来重新装好……”
“啧啧啧……”
“话说京城那边,出了个夜惊堂,势头猛得很,年不满二十,就已经受封国公,位列八魁第三;你说这次会不会跟着一起过来?”
“应该不会,我听说前些日子在京城,夜国公和北梁的第一游侠打了架,承天门都打塌了,在家里养伤……”
“那可惜了……”
……
闲言碎语传入耳中,平天教主眉梢微蹙,心底倒是显出几分讶异。
作为整个天下最强的女人,平天教主自然明白花翎的厉害,和她可能存在差距,但天赋放在南北两朝都是第一等,属于往后可能接替奉官城位置的武人之一。
平天教主本以为,夜惊堂要超过璇玑真人,还得练个半年,这才多久,竟然就压住花翎和她之间只差一个龙正青了。
看来以战养战,在搏杀中精进武学,确实是提升实力最快的方法。
不过武人越往上走,对手就越少,夜惊堂现在能拿来当对手的人,也就寥寥几个。
而她更是无奈,山上三仙碰不过,贤王,和宫里那个实力琢磨不定的女皇帝。
但她这辈子见到女皇帝的机会,看起来只有造反成功后,在太华殿前的屠龙之战,这个可能性比决战奉官城还小,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滴滴答答……
细密雨声中,墓碑前的寥寥青烟逐渐消失。
骆凝缓缓站起身来,转身轻轻叹了口气:
“走吧。”
平天教主将伞撑在凝儿头顶,走向山脚的骏马,开口道:
“太后要回江州探亲,据说璇玑真人和太后关系匪浅,你到时候要不要去看看?”
骆凝其实更想回京城过大年,但当前事情还没办完,年前肯定很难回去团圆,她想了想道:
“到时候再说吧。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去萧山堡的藏剑楼翻过,里面没有天子剑,不过萧山堡暗地里似乎还藏有高人,摸不清底细,贸然深入会打草惊蛇,只能慢慢查。”
平天教主翻身上马,见凝儿情绪不是太好,关切道:
“伱是不是想男人了?”
“……”
骆凝眨了眨眸子,虽然心里想死小贼了,但明面上肯定不能承认,她翻身坐在马鞍后面,偏头望向一边:
“想云璃罢了。离开这么久,夜惊堂也不舍得管,恐怕都无法无天了……”
“呵……驾!”
蹄哒、蹄哒……
白色骏马沿着江岸疾驰而去,很快隐入了无边烟雨……
——
另一边,邬江下游。
三艘大型官船组成的船队,缓缓驶过平直江面,前后两艘装载着禁军护卫,中心宝船上则住着大魏的太后娘娘,以及随行的众多宫女。
身着黑色公子袍的夜惊堂,腰后挂着螭龙刀,在宝船甲板上站立,眺望着沿江风景,气色较之在云安时,已经好了太多。
自云州出发,经过邬西运河往东进入邬州,再顺流而下,便到了位于东南方的江州。
虽然路途遥远,但大魏航道四通八达,走的都是水路,沿途倒也没有奔波劳累之处。
与去其他州的越走越穷不同,往东南走,则是越走越富饶,到了江州辖境,水土肥沃、少见穷苦流民不说,甚至比云州看起来更有历史韵味。
出现这种情况,并非云州没历史底蕴,而是云州是王朝的正中心,坐云州则坐天下,自古以来都是改朝换代的关键地带,三百年被战火推平一次都成了惯例。
如此破坏再重建,云州最有历史底蕴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座传承数朝的皇宫,其他地方的建筑,历史基本上不会超过三百年。
而江州则不一样,处于版图边角,东侧邻海退无可退,境内也无险可守,邬州一丢,整个江州就集体沦陷了,想负隅顽抗都没机会,为此战火很难烧到江州本土来。
再加上江州文气重,都识时务,不管谁当皇帝,都有江州大儒为其辩经,来确立政权合法性,所以朝廷也不好对这群人下刀,久而久之下来,就让东南各地多了很多传承久远的世家大族。
夜惊堂知道东南文官集团,在朝堂上的力量很大,不过也没到把持的地步。
自从前朝大行科举重用寒门后,门阀士族的力量其实就被严重削弱了,现在还能在朝廷占据主要地位,纯粹是东南文人太霸道,不靠世家背景,参加科举硬考,都能把其他州文人撵出官场。
为此在江州走仕途,基本等于在梁州走江湖,想冒头属于地狱难度。
而江州的江湖,如今倒是有些没落,扛大梁的萧山堡,都跌下了一线豪门行列,连个撑场面的人物都找不出来。
夜惊堂对江州了解也不算多,在甲板上眺望片刻风景后,就转身回到了船楼里。
从云安出发到进入江州,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在浴火图和各种神药的滋润下,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至于路上旅程,倒是没什么可谈的。
因为梵姑娘看的紧,他不能纵欲,基本上就是老实养伤,等官船准备好后,就跟着太后登了船;三娘和水儿,为了他身体考虑,都登上了商船跟在后面,还保持几十里的距离,免得他大晚上往船上摸解闷。
梵姑娘倒是陪在跟前,但凶的很,按时按点让他吃饭、休息,可以说是十二个时辰不准离开视线。
夜惊堂知道这是为他身体考虑,自然也没什么抵触,也确实没乱来的机会。
太后娘娘的本意,是和他一起回江州,两个人游山玩水亲亲密密什么的,结果登船一看,继女钰虎坐在屋里等着!
钰虎在跟前,太后娘娘哪里敢和小情郎眉来眼去,整天端庄有礼摆出太后架势,他想见面,都得先让人通报,获得许可后,才能进去请安。
而钰虎也差不多,此行微服私访,和上次太后出门一样,扮做随行女官;虽然都知道她身份,但宝船再大也就一个船楼,钰虎总不能让太后去甲板上站着和夜惊堂撩骚,一路上只是待在船楼顶层,陪着太后下棋解闷。
虽然太后娘娘棋力平平,但钰虎显然也高不到哪里去,两人说起来还算棋逢对手。
夜惊堂不好跑上去当参谋,这段日子都以随行护卫身份,住在一层的房间里;大笨笨还很贴心,没忘记教他功课的事情,还专门安排了个女官,教他诗词歌赋之类的。
夜惊堂走入船楼,可见些许宫女,都趴在房间的窗口,往江岸眺望,还在窃窃私语:
“南方真暖和,云安都下雪了,这里还和春天一样……”
“怪不得富人家都喜欢住在江州……”
……
夜惊堂走过几个房间,来到自己的卧室门口,抬眼打量,可见房间里已经摆上了饭菜。
梵青禾身处官船之上,为了着装统一,换上医女的装束,虽然清雅素洁,但身段儿明显比其他医女豪许多,腰细臀圆、衣襟鼓鼓,硬是把端庄素雅的医女服饰,穿出了制服诱惑的感觉……
而毛茸茸的大鸟鸟,蹲在桌旁的小凳上,可能是老被人说胖,有点伤心了,这段时间下决心减肥,以前三口吃完的小鱼,如今都要吃四口。
虽然毛茸茸的体型没任何变化,但夜惊堂还是很在乎鸟鸟感受,进门还夸了句:
“怎么又瘦了,饭还是要好好吃,饿瘦了没力气飞咋办?”
“叽叽~”
梵青禾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夜惊堂一进来,便动手盛饭,询问道:
“让你在外面活动活动,你怎么就站在甲板上望风?要多走走,才能利于恢复。”
夜惊堂在椅子上坐下,把鸟鸟放在腿上,夹起小酥鱼喂饭,同时笑道:
“我练了浴火图,每天吃饱躺着睡,都能恢复如初。现在感觉已经完全恢复,可以自由活动了吧?”
梵青禾天天号脉检查,知道夜惊堂几天前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但船上又没侍寝的姑娘,她说完全康复可以乱来了,夜惊堂转头就卸磨杀驴,把她这女大夫给糟蹋了怎么办?
夜惊堂龙精虎猛的,还养精蓄锐半个月,梵青禾哪怕没经历过男女之事,也知道自己若是没反抗成功,肯定没法站着下船,为此还是认真道:
“表面是好了,但精气神还是需要温养,等到了江州城再说。”
夜惊堂感觉到了江州城,三娘怕是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上次三个人喝茶,水儿和三娘聊的还很开心,不知道会不会帮忙一起……
夜惊堂养精蓄锐半个月,脑子里胡思乱想,身体竟然还有点躁动了,当下端起清汤喝两口,压下无名邪火。
梵青禾能感觉到夜惊堂的躁动,无需号脉,光从精光四溢看着都猛的气色都能瞧出来,她怕不小心把火药桶碰炸了,也不敢太亲昵,只是小口吃饭闷不吭声。
两人如此吃完饭,又在窗前下了会五子棋,随着时间到了下午,江畔出现白墙青瓦的城镇,一座五层高楼,也出现在了江畔,遥遥可见附近有很多游人。
夜惊堂起身在窗口打量,而上方也传来了呼喊:
“夜惊堂,上来。”
太后娘娘的声音。
夜惊堂见此,便整理衣袍登上了船楼顶层。
船楼顶层极为宽大,里面放着琴棋画案,有宫女在里面伺候。
大魏女帝身着火红长裙,站在临窗的画案之前,正在执笔勾勒着江州山水,架势和东方离人如出一辙。
红玉则恭恭敬敬在旁边研磨,举目打量着画案,看样子是想拍马屁,但不知道怎么拍。
夜惊堂上楼瞧见此景,便走到了钰虎姑娘附近,抬眼一瞧——画的是山水图,两个馒头应该是山,一条黑线应该是河……
大魏女帝笔锋微顿,瞥向夜惊堂,眼神自带几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杀气。
夜惊堂刚勾起的嘴角,瞬间消失无踪,化为冷峻肃穆之色,微微颔首:
“画的真不错,比我强多了。嗯……我不打扰了”
“哼……”
夜惊堂目不斜视,快步来到外面的露台上,可见太后娘娘身着华美凤裙,头戴金钗配饰,气质如同倾国牡丹,站在露台边缘,眺望着江岸耸立的高楼,脸颊上带着国泰民安般的笑容。
太后娘娘虽然在夜惊堂面前挺粘人,但当了十年太后,仪态终究练出来了,这么一站,便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华贵之感,夜惊堂看到后,生不起半点歪念头,只觉得赏心悦目。
有宫女在旁边听候差遣,夜惊堂倒也不好盯着看,只是来到跟前拱手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