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和秀荷都睡了,梅花院已经没了灯火。
夜惊堂心乱如麻想着事情,埋头往屋里走,收拾陆仙子的想法,自然也被抛到了千里之外。
但他刚刚走过十字步道,就发现东厢的窗户开着,白衣如雪的璇玑真人,侧躺在屋里的小榻上,旁边案几上还放着几个酒壶,看模样是喝多了,眼神迷离似醉非醉,手儿撑着侧脸,正目不转睛望着他,意思不言自明。
如果换做早些时候,夜惊堂看到这场面,那肯定得进去好好聊聊。
但今天实在有点邪门。
夜惊堂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应该先冷静冷静,于是柔声叮嘱道:
“天色已晚,陆仙子早点休息,别喝太多,我先回房歇息了。”
说完,便快步进了主屋。
吱呀~
咔哒。
“……?”
璇玑真人莫名其妙,听见拴门声,还略微撑起上半身,往外面瞄了几眼,意思估摸是:
嘿……
这小子转性了不成?
还是来连欲擒故纵都学会了……
……
璇玑真人琢磨片刻,觉得夜惊堂是想在欲擒故纵,想引她主动,她自然不会上当,又小酌几杯后,便借着酒意和夜惊堂比耐心,结果……
一夜无话。
咚——
咚——
翌日清晨,熟悉的幽远晨钟,自钟鼓楼响起,传入京城千街万巷。
南霄河岸的步行街上,夜惊堂腰悬佩刀,沿着河岸缓行,一夜下来心湖已经平复,但脑子里依旧想着昨晚的乱七八糟。
折云璃打扮成书香小姐走在跟前,上身是暖白上衣,下面则是红色褶裙,肩膀上还裹着毛茸茸的彩绣披风,看起来斯斯文文灵气逼人;而没睡醒的鸟鸟,则被锲而不舍当跟班的萍儿抱在怀里。
常言人靠衣装,折云璃穿上了三娘送的冬装,书香气质有了,如果再大大咧咧,对不起三娘的心意,便双手收在腰间,莲步微移柔声说着:
“方才我去叫梵姨一起逛街,结果梵姨猫在被窝里,说外面天冷。要我看,梵姨当是多心了,万里迢迢从西北过来,给惊堂哥哥当大夫,结果可好,惊堂哥哥回来,都不上门招呼一声……”
夜惊堂怎么没招呼?
都摸过去啵嘴了,还啵了个结结实实,他都不好意思去打扰梵姑娘,梵姑娘怎么可能跑来和他一起逛街。
不过这些缘由不好明说,夜惊堂只是道:
“可能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待会去街上挑点珠钗首饰,你帮忙送去,免得梵姑娘觉得我们不上心……”
折云璃葱白玉指轻勾耳畔青丝,神色幽幽怨怨:
“哼~我被丢在一边,十天半月不搭理,也不见哥哥问候两句;现在我只提了梵姨一句,惊堂哥哥就着急送首饰,怕梵姨多心……”
萍儿抱着鸟鸟跟在后面,听见这话好奇道:
“小姐,你是不是吃醋呀?”
??
折云璃一个趔趄,回头望向萍儿,眼神意思估计是——你觉得呢?!你今天醋溜鱼没了!
夜惊堂强行憋笑,导致表情有点变形,轻咳两声,抬手打圆场:
“开玩笑罢了。待会给你们也买点首饰,我做东,想要什么挑什么,偷偷买,不告诉骆女侠。”
折云璃听见这话,自然露出欣喜,但萍儿盯着,不好再明目张胆,便只是背着萍儿,做出娇羞模样,低头慢慢前行。
夜惊堂暗暗摇头,对于小云璃这模样,除开有点招架不住,其他都觉得挺好,自然也没多说。
三人出来,是无所事事逛街游玩,因为小云璃在,璇玑真人和三娘都没跟着,毕竟和小姑娘在一起不太好和夜惊堂打情骂俏。
夜惊堂其实想把秀荷也叫着,但家里这么多产业,他和三娘休息,只能秀荷去操办,叫出来就得刚回来的三娘去操劳了。
为此夜惊堂能做的,也只是逛街的时候,顺道让云璃帮秀荷也买了点首饰水粉。
本来回来后的第一天应该在无所事事中闲逛到晚上,直至天黑回去,向三娘交今日份的公粮。
但因为北梁使臣队伍快到了京城,朝廷的办事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很多。
夜惊堂陪着云璃,从天水桥一路往上,走到了白狮桥,正在河边寻找老剑圣在不在之际,一匹快马便从天水桥方向追了过来,马上坐着的是黑衙总捕,手上还拿着他的官服。
夜惊堂见状,便在桥上招手示意。
纵马飞驰的黑衙总捕,见状连忙跑了过来,遥遥就呼喊道:
“夜大人,圣上召您去太华殿觐见,满朝文武都在等着,您赶快过去吧。”
夜惊堂严格上来讲有爵无官,没资格入朝议事,自然也不用去凤栖阁等着皇帝召见。
在大街上闲逛忽然听到这消息,夜惊堂难免措手不及,当下迅速在街上征用了辆马车,边走小云璃和萍儿边帮他换衣裳,朝着皇城方向飞驰而去……
——
建武十年,十月十五。
昨日已经举行冬至大朝,五日一常朝按理不举行,不过清晨天子急召群臣,云安城的王侯将相,还是齐齐到了太华殿内。
清晨时分,殿前的白玉广场,盖上了一层雪被,身着麒麟铠的金瓜武士,在御道两侧威严肃立。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文武百官分立左右,最前方的则是平日里不常见的国公王侯,大部分都年过半百,皆被天子赐了座椅。
大魏女帝身着红黑相间的龙袍,帝冕垂下十二根玉藻,遮挡住了天生柔媚的脸颊,也收敛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举止,只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望着云安中轴线的尽头。
东方离人身着银色蟒袍,在群臣之前端坐,气势倒是不俗,但眼底明显有点着急。
她早上过来参加朝会,本想是舌战群臣,给夜惊堂要赏赐。
结果可好,她一句话没说,姐姐就宣布封国公,甚至风风火火的直接叫夜惊堂过来受册封,连金册和蟒袍都准备好了。
东方离人对这么破格的封赏,自然挑不出半点毛病,但夜惊堂没上过朝,满朝文武估计不认识几个,更不知道规矩,直接叫来,出丑了怎么办?
东方离人想提议姐姐缓几天,但姐姐一个眼神就让她闭嘴了,当下也只能心急如焚等着。
而满朝文武,已经讨论过很多次封赏的事情。
虽然在太平时期封国公有点破格,但不这么封,夜惊堂完全可以回西海诸部,拉十几万天琅骑堆在边关,当大魏的敌方大爹,到时候朝廷给个异姓王人家都不一定要,所以这赏赐群臣都没啥异议。
至于女帝这么风风火火,在场朝臣脑子不笨的,倒也看得出意图——北梁使臣要过来了,虚封的云中侯没啥用,黑衙官职更上不得台面,赶在来之前封国公,那肯定是准备让夜惊堂陪着去接待外使,拔高泱泱大国的形象。
夜惊堂冒头这么久,名字朝臣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但接触过真人确实没几个,在朝臣心里的形象,估摸是——武艺惊世、性格严酷、忠心耿耿、刚正不阿、杀人不眨眼的绝代悍将。
能在玉潭山庄,一人独战群贼,誓死护卫女帝安危,其忠诚度朝臣倒是没人怀疑,但夜惊堂并不适合当门面去接见外使。
毕竟大国要有大国气度,代表朝廷出面,怎么也得智勇双全、才思过人、临危不乱,夜惊堂当心狠手辣的黑衙阎王或许驾轻就熟,但毕竟连朝都没上过。
大部分臣子,第一次踏进太华殿都会腿软,而去和体量差不多的北梁交涉,压力只会更大,说错话、出丑、甚至只是反应迟钝,都可能变成国耻。
群臣没劝阻女帝,给夜惊堂一点准备时间,便是想看看夜惊堂面对这种突***况,能不能撑住仪态。
为了给夜惊堂点压力,时任宰相的李文公,也就是以前被王赤虎造谣,被宰相夫人拿着角先生往小花儿里塞的李相,还专门派人催了两三次,摆出满朝文武都等他一个人,已经不耐烦的模样。
这么个搞法,换成神仙来了,都得急急忙忙往宫里跑,不说维持仪态,跑过来鞋子没丢的人都算是上心智不俗。
东方离人感觉一直说她铺张浪费的李相,是想故意让夜惊堂当众出丑,在李相又准备派人催促时,插话道:
“李相,夜惊堂并非朝臣,不在殿外听宣,临时从城内召见,还是首次入朝,李相如此三番两次催促……”
礼部侍郎陈贺之,已经得到了女帝的授意,过几天要带着夜惊堂去会见北梁人,此时最关心夜惊堂的抗压能力,对此插话道:
“夜惊堂是民间武魁,放在文坛便是金科状元,若心思周密,当能想到立功折返,会受圣上召见,为此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嘭——
嘭——
……
陈贺之正慢条斯理说话,殿外的潇潇风雪间,忽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就好似千丈神将,大步踏过城池,走向了这座处于王朝中心的殿堂。
文武百官察觉异样,尽皆转头,面露疑惑。
坐在龙椅上的女帝,则是微微挑眉。
踏踏踏
……
皇城禁军察觉不对,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齐齐从城墙内涌出,手里提着大盾,看模样是想防止贼子奇袭。
但能听到声音,已经说明来人很近了。
嘭——
一声闷响后,文武百官只见一道人影,猝然划破长空,在风雪中带出漩涡,落在了承天门之外。
因为速度太快,远看去就好似一柄黑色长剑,自九天直坠钉在地上,带起的余波,却把覆盖在白石地砖上的薄雪,冲出了一个环形空地,连往过跑的禁军,都被惊的顿住了脚步。
而人影落地,带出如此强的冲击力,身体却晃都没晃一下,行云流水的便抬手一礼:
“臣夜惊堂,觐见来迟,还请圣上恕罪。”
清冷嗓音穿透无边风雪,落入群臣耳中,明明隔着两道城门很远,但众人却听的无比清晰,不轻不重听着还很舒服。
“……”
“嚯……”
在场王侯将相,不是没见过武魁,但一动一静如此赏心悦目的,确实是头一次见。
几个专门挑刺的言官,想说夜惊堂入朝觐见,举止太过张扬,但人家还在承天门外面站着,都没进皇城,总不能说人家来上朝不该跑快点,为此张开的嘴还是闭上了。
东方离人瞧见如此潇洒的模样,眸子自然亮晶晶,连胖头龙都挺了几分,开口道:
“宣。”
“宣!夜惊堂进殿……”
……
——
承天门外。
夜惊堂飞驰而来,算不得满头大汗,但也是呼吸粗重,待听到里面的传唤后,从侧面的门洞进入了皇城,朝着太极殿行去。
上次过来,是在殿外打曹公公救大漂亮,广场上没人,而现在则是上千双眼睛盯着。
如果换做寻常人,这么进来肯定腿软,但夜惊堂昨晚还被宫里那位撩裙子调戏,想保持敬畏之心都不容易,更不用说紧张了。
虽然不了解朝廷的礼仪,但夜惊堂送笨笨进宫过几次,也没大摇大摆往中间御道走,自侧面千步廊穿过,来到巍峨大殿前,拱手一礼后,才进入正殿。
女帝坐在上面按规矩不能抬头直视,玉藻遮挡也看不到脸。
夜惊堂自然也没抬头乱看,只是目不斜视来到昂首挺胸的大笨笨跟前,躬身一礼道:
“微臣夜惊堂拜见圣上。”
大魏女帝可能是角色扮演习惯了,不想以女帝身份言语,便微微抬手示意。
东方离人见此,起身站在了大殿前方,取出托盘里的圣旨,开口道:
“夜惊堂听封。”
在前朝大燕时期,皇帝就废除了繁琐的跪礼,只在祭祀中保留,平日同行的是揖拜礼,也就是俯首作揖,而大魏传承燕制,自然也是。
夜惊堂见此再度微微躬身,大殿中也安静的针落可闻。
东方离人身形笔直,扫视群臣一眼后,才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大魏建武十年,寒月十五,圣上诏令:武安侯夜惊堂,品性刚正,矫勇善谋。入京以来,护靖王于白马书院;破邬王世子谋逆一案;后入邬州生擒反王,剿灭叛贼无数;又于玉潭山誓死护圣驾……
“……屡立奇功,朕心甚慰,封夜惊堂为武安公,赐泽南一郡为封邑,子孙世世承袭;赐蟒袍玉带、车一架、宝马三匹,赐剑履上殿之权……”
东方离人声音十分大气认真宣读着姐姐亲笔写的圣旨。
在场文武朝臣,本来觉得以夜惊堂对西海诸部和民间的影响力,给个国公不为过,但听完靖王宣读完过往功绩,又觉得哪怕没天琅王遗孤的身份,光是护圣
驾、擒反王两条,这么封赏好像也不算太出格。
再想到站在天子堂前听封的夜惊堂,年纪不过二十,在场王侯将相,难免心生感慨,甚至隐隐有点担忧。
毕竟二十岁就走到这一步,女帝还没半点忌惮,以后绝对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或者靖王妃。
夜惊堂一直忠心耿耿、不求名利还好,如果以后动了歪心思,那可真出大问题了,后宫干政、鸠占鹊巢、皇权易主……
夜惊堂维持着不卑不亢的仪态,安静听笨笨报菜名,完全想象不到在场王公,想法能这么离谱。
权钱名色,夜惊堂勉强只好一个色,对于这些寻常人十辈子都求不来的殊荣,还真没太大感触,在听大笨笨说完后,就拱手道:
“谢圣上恩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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