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生才被刘陵怼过,颇觉颜面无光,轻蔑的嗤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市井贱人。唐敏想到他看过禁.书《太史公记》,又很喜欢《国策》,心里早已把他列入了警惕往来人员名单,不愿过多往来,也不敢说他是非。
剩余几人跟他不熟,反是最后到书院的江意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听说过他,他是石呆荐来的,以前是城北流民,后来在市里作册。”
江家是当地豪族,不像陈荀钟韩,世代传家根基深厚,只有一点谁也比不上,他家地多,引申义就是他家钱多。江意是族中二房幼子,向来得祖父宠爱,从小带在身边,耳濡目染接人待物,最是消息灵通。
他一说“石呆”,张珂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石清曾在面见颍川令时解题忘了时辰,惹怒颍川令,命人将他绑去府中,见面后颍川令喝问他为何怠慢,石清如实答了,颍川令大笑,赠了他一个“呆”字。提起石清,二人神情皆带了若有若无的轻蔑。石清庶人出身,学得又是数术,全靠攀附颍川令,与阳翟府内市吏为伍,在他们眼中甚至不如陈家家仆陈绪。
郭川没听过石呆的典故,不明所以。薛长生抿了抿唇,少见的没有附和,他知道石呆是谁,这则笑话张家仆同张珂回报时,他正在旁边。唐敏亦是一声不吭,他出身胥吏之家,父辈还有几人与石清关系不错,总不好嘲弄长辈。至于容桓,这人性情冷淡,向来不参与这一类话题。
其他人不捧场,江意与张珂二人笑了一阵颇觉无趣。前者睨了睨郭川,道:“其实这林昭跟你家还有点渊源。我记得你有个族叔的女婿在北市为吏,姓方,他认了这林昭为师。”
郭川闻言大怒。
“这小子不过一介孺子,也敢妄为人师?”
他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族叔,更没听过为吏的方小史,他恼得是自家拐弯抹角的亲戚认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老师,这令他极其颜面无光。
等到林昭抄完归来,蓦然遭遇郭川劈头盖脸、暴风骤雨般的一通贬斥,不由懵逼。对方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无非是表达一个中心思想——你小子几斤几两也敢当人老师赶快回家玩泥巴去吧!言辞轻蔑,语态义愤,用词嘲讽,不知道的还以为方小史是他儿子呢。
林昭起初懵然,听懂之后只觉十分好笑,望了望一侧看热闹的若干人,思索了一下罪魁祸首,无果,遂闭嘴等郭川说完。约莫一刻钟后,郭川终于词穷。
林昭微笑,诚恳道:“对于郭君的疑问,我有一言可答,奈何有些粗鄙,希望诸君过耳即忘,可否?”
郭川完全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下意识点了点头。其他人有心看热闹,陆续应承。
林昭得到满意的回复,退后一步,真诚的吐出了四个字。
“关你屁事。”
“你!”郭川一愣,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唐敏江意薛长生等人一个两个面色古怪,张珂有点缺心眼,哈哈大笑,刘陵比他还捧场,笑得更加大声。两人听见对方的笑声,扭头不约而同的互瞪一眼。
据说熟练运用“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两句话可以节省人生80%的时间。这句在后世流传深远的名言并没有出现在当前,但这不妨碍林昭一众同窗理解这四字的精髓。毕竟,中文,就是这么博大精深。
郭川大怒,上前两步,这时显出了林昭预先退后的前瞻性。他一直留心郭川的举动,见对方迈步,立马向后窜了几步,站在门口,进可攻退可逃。
林昭不近不远地防备着郭川,容色愈见诚恳,“粗鄙之语,难登大雅之堂,见笑了。”
“你!狗小子竟敢如此辱我,今日之仇我若不报,誓不甘休。”郭川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他叫嚣得厉害,林昭一瞬敛尽了笑,亦是严声厉色道:“君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闲妇懒汉的闲言碎语,不分是非,不辨清浊,无故辱我颜面。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若不加反击,日后岂不什么蛇鼠之辈均可欺我辱我轻我贱我?”
他自入学,被人嘲笑均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突然摆出少见的强硬姿态,众人皆是一愣。
“足下出言不逊,口口声声贬我乳臭小儿,不配为师,我难道还要长跪请听,三拜九叩,谢君大恩?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唯有四字,报卿之赐。”他引经据典,说的文辞彬彬,然而一想到那句“关你屁事”,旁观者的表情……十分微妙。
郭川头脑简单,口舌也不太利落,他辩不过林昭,气得双目赤红,口鼻喘气如牛。
这时江意适时帮了一把腔,“二位稍安,听我一言。郭君性情刚烈,口不择言之下难免有些轻蔑之语,这是他的过错。他怕是一时心切,为亲族忧虑,情有可原。还望林君体谅一二,勿要再出轻辱之语。”
林昭佯作大怒,头脑十分冷静,自觉这出戏发挥不错,起码八十分。刚刚故意贬损了一句消息源头为“闲妇懒汉”,正等对方跳出来,一见江意,心里一乐。喲,拉偏架小能手,原来是你啊。
他说的和颜悦色,林昭也不好赤急白脸,反落了下成,亦是面色一正,温文尔雅道:“卿既知关心则乱,我亦如此。古人曾云,君辱臣死。卿以为,师受辱徒又当如何?为弟子计,我也断不能容郭君放肆!何况,我徒方全父母翁家皆在堂,君既有此忧,何不先告与尊长?”
江意笑意一僵,暗道这小子好伶俐的口舌。最后一句分明是在嘲笑郭川,方小吏双亲都没意见,哪里轮得到你来出头。
“我忝为人师,心中不安,自认传道授业解惑,兢兢业业,未敢忘怀。郭君若以为我不配为师,自当以学问责,为何以年龄轻贱于我?我若不加反击,自甘受辱,郭君亲族所托非人,又有何颜面?”林昭又顺势卖了波惨,虽然在场的人没什么同情心分他。
江意不好再说,丢下郭川,郭川说不过他,想动个手吧,见刘陵不动声色的走到了林昭身边,还威胁般冲自己扬了扬拳头。呃……他好像打不过刘陵。
算了算了,他黑着脸从林昭身边走过,没在说话。
林昭其实不怕郭川动手,只要不闹出人命,他动手反而对自己有利。当然了,能不挨揍最好,他又不是受虐狂。所以,林昭还是挺感激刘陵的,如果他不提去射箭的话,就更好了……
“上次那两只箭我还没找着呢。”
林昭小声提醒,刘陵正欲答话,就见张珂带着薛长生站在了林昭面前。
身高差什么的太讨厌了。林昭不得不抬起头,露出一个略显惊讶的表情。
“你日后要不要跟着我?”张珂一脸的饶有兴味,如是问道。
这种黑帮拉人抢地盘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林昭瞟了瞟他身后嘴唇微抿、神情淡淡的首席跟班薛长生,心情很微妙。再一扫身边面色铁青的刘陵,活脱脱一副被人当众挖墙脚戴绿帽的憋屈样,瞬间更微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