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严冬,天寒地冻,昨夜又下了极大的雪,眼见卯时过半,天色大亮,北市依旧空空荡荡的。唯有零星贾人提前择了临近市门的行列,避开风口,拢紧冬袍盘坐一旁。他们既不交谈,也没吆喝,似乎一开口冷气就会沿喉管一路灌到脚底。
一时市上只余呼啸朔风,卷得市楼上旗帜猎猎而响。
“诸君甚早啊!”
罕有的宁静未持续太久,便被一个声音打碎。诸人闻声望去,市门遮掩下露出一个瘦弱矮小的少年身影,他穿件不大合身的破烂夹袄,年纪尚幼,未留童子总角,以一根发带束住发髻,足下趿双草鞋,于积满落雪的行道上艰难跋涉。
边提脚边问:“冬日苦寒,诸君可要招役?”
因为太冷,声音也有点哆嗦。
当即有人笑出声,冲少年喊:“阿昭,你这样谁敢雇来使役?我看你不如先与河内流民一同乞上两年,换一身行头再说!”
他一开口,其他人亦笑,连声起哄。
“这小子上次替我运了三车麻,几乎将车驶进沟,还定要嘴硬说我这车难驱,改日让赵二再添一轮。旁人皆道他老实,我瞧不然……”
“这还算好,你可不知,月前未寒时,阿昭去替宋家制浆,生生发出几壶酸饮。近日全不见宋阿哑来市,也不知亏了几千钱。”
“我早同那阿巴说过,用阿昭当役人赔本,偏他不听。”
“阿昭,你且听我一句,乞儿比役人容易。再说了,你这模样说是乞儿比役人可信多了。”
“哈哈哈!”
众人大笑,零落的市上顿时添了几分快活生气。
少年并不恼,反一本正经道:“你们以为我不想?可惜当乞人得嘴上会说,我没诸位信口开河的本事,只怕乞不到饭食先将自己饿死。”这话颇长,他说得一字一顿,舌头像打了结,咬字生硬,语调怪异。
贾人听闻,忍不住笑骂:“你这竖子,说不通话还半点口舌不让。”
这小童滞留北市已有一段时日,他生得瘦小,说话又不大利落,原本没人搭理。他也不气馁,风雨无阻地在市上闲逛,捡些零碎无用之物,见人忙乱便上前搭把手。起初众人还时不时以一种怀疑戒备的目光看他,时日久了,见他并无鬼祟偷摸之举渐渐放下了戒心。偶尔得他相助,还给些用物作为报酬,有时是一捧陈豆,或是几尺旧絮,再或者一两个陶碗。东西不多,也不一定用得上,他却十分满足,次日必定殷勤地在人家摊子前吆喝上好半天。
久而久之,北市诸人与他熟悉起来。此子姓林,单名昭,乃是外地徙来的流民,在阳翟举目无亲,唯有一从弟相依为命。
恰逢一人从中央市亭而来,远远瞧见这幕,忍不住道:“你们一群丈夫竟以一小童取乐,也不嫌羞得慌。”说话的男人着黑色巾帻,穿深青麻袍,姓赵名班,和林昭相熟。
贾人立马反唇相讥道:“赵二,我竟不知你如此仗义?”
“这你便不知了,我听闻赵二有一小女,约是看上了阿昭,想与他结个翁婿亲。”
“原是翁婿,怨不得赵二对阿昭这般看顾。”
“同市近邻,不知赵二何时请我们吃一顿酒?”
赵班匠人出身,与贾人分属工商,向来不太对盘。行商坐贾嘴皮子了得,加上人多势众,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将他奚落得毫无还手之力。林昭有心拉架,奈何阳翟口语四六级水准,高频率对呛中效果委实令人心忧,攻击速度不在一个层面,战斗力约等于五。
男人脸色涨得通红,下意识扫了眼四周,见啬夫还未上值,嚷道:“你等再胡言乱语,我便去砸了你们摊铺,只当是提前祭灶公。”
他生得比常人高大,冬袍紧紧绷在身上,愈发显得肩背壮硕、孔武有力。贾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嘴上嘟囔着“匠人蛮子”,到底不敢再行撩拨,自觉无趣,一哄而散。
难得占次上风,赵班咧嘴一笑,招手将林昭唤到跟前,问他:“今日怎来得如此早?不多睡一会?”
林昭苦了脸道:“我也想多睡啊,可惜天公不许。”
赵班连忙捂住他的嘴:“胡言乱语也不怕招来祸患?天公何曾管你睡觉?!”
林昭无奈指天,闷声道:“天公若不管我睡觉,就不该下这大雪,冻得我睡意全无。”
赵班瞪他一眼,松开手,扫了眼四周,才低声同林昭说:“今冬这天的确鬼得很,据说是天子失德,天公降了法旨。”
林昭也压低了声音,问:“那二叔可知天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