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青看他瘦削的身形一弯腰,忽的重重地吐了口黑血出来。
“相易,”宦青忍不住拉着他,“相易!”
“我一直绕不过去,在三千恕里,我一直没绕过去,那一百年里,”他低下身子来,“为什么当年死的是珩图……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宦青声音一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低低道,“相易,相易——”
相易抬起头看着宦青,“太傻了,可是没办法……我其实,本来也不是个聪明人。”
“八百年,”相易道,“八百年,书里书外,有些事我分不清楚,我只是……我也会恨啊。”
宦青没听懂中间那句,只长长地叹了口气,珩图于相易,如兄如长如父,师恩似海。
一声珩图,万般遗恨便涌上心头。
“我不敢去想,”相易看着宦青,“我怎么敢去想,珩图的一生都是被我毁了。”
宦青道,“不……没有的事,珩图没有怪过你。”
相易脸颊都是泪光,那沾了露水的眉目,就这么忽地冲宦青笑了一下。
“所以我,过不去。”
宦青正发愣呢,相易忽地转过身。
他一身白衣洁净不染,额角的血咒赤红得快烧起来了。
“不过无所谓,”相易望向远处的十里雪地,“摸到那衣服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是谁了,是谁逼的珩图,谁骗的谢阆风,他压根就不是想要让我修狗屁的无情道,他只是知道珩图对我多重要——”
“他就是要毁了我。”
“他成功了。”
这世上恨我的人不少,雪山不老生其实算一个。
“——相易!”
宦青在喊他,他听不清楚,他的脑海里嗡嗡地想。
他踏上雪地,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血在他的身体里涌动,刻成虚的七骨三筋,他的灵力重新流向四肢百骸,他从前也其实没那么拼命,总要吊着自己一条命的,就连在白玉京那场,到底还是留了一线生机。
他手中一亮,一柄长剑似一道月色波痕。
宦青失神地望去。
好多年不见了……他的剑。
“雪山——不老生!”
宦青在他身后看着,白衣的男人踏入那洁白的冰域,身后一片片的雪花凋零。
雪山不老生和文书春秋闹翻了脸,东极天渊塌了,他想要里面的东西,还有相折棠的骨头……可是文殊春秋也想要骨头,呵,哪有这么好的事,他在这儿守了这么久,这人还想坐收渔翁之利不成?
可骤然,他气息一凝,一声震彻云霄的声响。
他回眸望去。
雪中一点赤红。
一截形销骨立的身影,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容。
相易摸着自己的剑柄,对它喃喃道,“好久不见。”
相折棠入主东魔境三年,没半点动静,再加之七骨三筋被剥,雪山不老生不曾想在这里竟然遇见了他。
文殊春秋也怔住了,怎么也没想到相折棠在这个时候忽然气势汹汹地一个人来了。
相易的眼里只有雪山不老生,他冷冷地注视着那个孩子,眉目冰雪,看似天真,却毒辣得很。
雪山不老生后退了三步,迟疑得差点以为自己出了幻觉,“相折棠?”
相易看向他,他嘴角的血都没擦干净呢,染开他的嘴唇。
“是,我来找你了。”
雪山不老生冷静了一下,笑了,“哦,你七骨三筋都没了,还敢来找我?”
相易看着他,“你号称闭关了三百年,可为什么珩图的衣服上,会有一层千年不化的雪。”
雪山不老生望着他,不动声色地“咦”了一声,“你在说什么?”
奇怪,他守在这里这么久,相折棠不可能下去过啊……
“是你骗了谢阆风,”相易看着他,“珩图被逼殉渊前的那段日子谢阆风总是都在我耳根边提你,你骗了他,东魔境之劫是真的,有一个人修无情道解难也是真的,但是那个应该修无情道的人……不是我。”
相易想了想,“你为什么恨我呢,我一直想不明白,刚才想通了……当年在仙楼,你想要第一,可是第一我拿了,这么多年来,第一都是我。”
“而且,”相易看着他,“你早就入魔了啊,能拖下水一个是一个,不是吗。”
文殊春秋一愣,看向雪山不老生,又看向相易,没太搞明白。
他来这里,不过是为了相折棠的骨头,没想到直接撞上了本尊。
“啊,看来这一百年间诸多事我竟然都不清楚,折棠,你先告诉我你入魔一事吧,我实在痛心,你若一心入东魔境,七骨三筋我不会让你拿到手的。”
相易连一眼都没空瞥这傻逼,“走开。”
文殊春秋,“……”
相易看着雪山不老生,“认么。”
雪山不老生望着他,稚嫩的眉眼忽的展开了。
“你当年入魔的时候,我就站在你那个位置看着你,你被挖七骨三筋的样子,的确当的上一声天下第一美人。”
相易的笑容敛了下来,雪落在他瘦削的肩头。
他从前不敢回忆珩图,一次也没敢过。
现在往事一幕幕窜了出来,跟过片似的。
——“喂,那个被打的小孩,你……还好吗?”
——“好得很,走开,没见过小爷我这么英俊潇洒的男人吗?”
——“呵,你这小孩真有意思。”
——“你会不会讲话?谁是小孩,相大爷我今朝十七岁,这叫小孩的年纪?哈,这叫踏足风流,倜傥无双的年纪,你多大啊这口气这么狂?”
——“我今年一百三十二岁。”
——“哦,打扰了。”
——“喂,小孩,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又被打得这么惨。”
——“我哪里惨?我厉害得很,干什么,看不起我?来啊,咱俩也干一架啊。”
——“那些人怎么老欺负你?”
——“看老子长得比他们英俊比他们潇洒就嫉恨我,这不是很正常。”
——“你这相貌太惹人了,你愿不愿意……入深深深呢?”
——“哈,什么玩意儿?”
——“哎,庭院深深深几许,泪眼问花花不语——以后,我护你周全罢。”
——“谁稀罕你护我周全,我过得潇洒好得很的,顶天立地的男人,用得着你保护?当然,如果你求我的话我也不是不行……诶诶诶你等等我啊。”
——“你叫什么名字?”
——“……相易,我叫相易,安危相易、祸福相生那个相易,别问我啊,你自己呢。”
——“珩图,玉珩的珩,图画的图。”
——“相易,画如一点意,剑如一点生,你好好练,不要总是拿毛笔逗狗玩。”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珩图……珩图!”
——“我没事。”
——“师父,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好。你别哭了,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