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是想不起来方才他迷迷糊糊间也说过同样的话了。
相易声音忽然有些发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好,我承你这个情,我们两清了。”
步月龄又是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在生气,忽地也不知道为什么烦躁了起来,抹了一把脸。
几年不见这王八蛋,他脾气倒是大了不少,他为他受那雷劫,也其实不指望这人会多么感激涕零,只是这么冷淡未免也……讨人厌。
他有些失落,他其实隐约觉得他们是很亲近的……虽然认识的时间不久,现在身份也天差地别,但是,就是觉得很亲近。
“我应该从来没对你说过,”步月龄忽然抬头,眸子在相易看不见的地方亮了起来,像簇小火苗,“当时你在地牢里为我挡的那一剑,你知道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相易想了想,“感动?”
步月龄摇了摇头,尽管相易看不见。
“不止,”他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衣角,抿着唇,眉眼锋利,“我五岁的时候就被验出没有灵心……你应当不知道没有灵心在皇族中意味着什么。”
相易想了想,其实他大概知道,依稀记得自己把这小孩写得挺惨的。
“我过得不太好,好在也活的下去,”步月龄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但他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他声线本来就很好听,“最难的时候是十二岁,那时候遇到了刺客,那一剑刺过我这里。”
他按住相易的手,摸到自己的胸口处。
“我离命丧黄泉就差那么几步,当时我身边不少人,侍卫神官还是什么……但是没有一个站出来,全一溜烟跑了。”
“我躺了一年,随时会死,”步月龄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回忆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又道,“我其实不指望有谁能替我挡剑,但是……把我拉开也是好的。”
相易摸着他的心脏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不怪他们,没什么人愿意为我受伤,太不划算了,我在那座空阔的长殿里什么也不是,”步月龄兀然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你不知道吧,我其实……很蠢的,我躺在床上的那一年除了死,就是在想,如果以后有一个人能在那种时候拉我一把——”
他低下头,放在相易的手掌,手指在旁边的石壁上胡乱划着,呼吸都有些谨慎。
“如果有人能拉我一把,我为了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就是死了也愿意的。”
这小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什么都肯为他去做了,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过。
相易心头软下来了,这情意太深了,深得他很愧疚。
外面一道雷落下,照亮这小孩的眉眼,哦,也不是小孩了,已经长开了,虽然他现在焦头黑脸的并不好看,哪看得出刚开始那衣冠楚楚的贵公子模样,但还是看得相易忽然有些发愣。
步月龄难得说几句心里话,不太自在,他生性就喜欢什么都藏着,呼吸有些乱了,又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知道我很蠢很死板,你别笑。”
其实那个时候,他十七岁,那个时候他已经生出那个念头了,暗自许诺下,不管那个白毛王八蛋是何许人也,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的。
可惜那白毛王八蛋什么都用不着他,白毛王八蛋是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传说。而他太弱了,在相易的人生里他连烟花都算不上,这个人要干什么事儿也从来不会和他打招呼的,就算前一天晚上那个男人还脆弱地抱着他,下一刻就翻脸无情,管他是谁。
几年不见,他好像长大了些,又好像没长大,相易沉默了一下道,“没笑。”
他挠了挠头,没告诉步月龄,其实他觉得不蠢的,因为他知道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是那么一个死心眼儿的人,有个人能在那种时候拉他一把,换他也愿意什么都替那个人去做的。
过了一会儿,相易恍然地想了想,“哦,我对你是挺好的。”
相易没说出口的是,我其实不该对你这么好的。
步月龄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过头。
外面天雷紫光一阵一阵地落,他们两个待在这夹缝里,好像隔绝了一切的人世间。
相易是真没想到这小孩是这么个念头,他方才还琢磨着难不成真的是自己美色太过动人,连直男都一勾一个准。
现在他也不好意思告诉这小孩,其实他在等呢,等双生令一过就杀了他。
为什么呀,不为什么呀,它给过我承诺的,只要我杀了你,这世界当然就归我了,能许我一个心想事成。
相易头疼。
他方才还想着和这小孩两清了,一刀两断吧,现在又难免觉得这小孩是真心实意在对他好。
很多人愿意真心实意为他好,他前两天还在东魔境外面看呢,不少追随者哭天抹地在东魔境门口闹呢,喊着要入魔追随他。
只要他是相折棠,七海十四州,他有那张脸那个身份,就不缺人真心实意对他好。
可是只有这个小孩呀,在他不是相折棠的时候……
相易看不见,摸了一下自己的腰,摸了个空,只剩一截骨头,“那你跟我吧。”
步月龄一愣,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啊?”
相易低低道,“跟我回东魔境吧。”
步月龄顿了顿,其实他想过的,几年前在白玉京的时候,他确实想过……不顾一切地和他走了算了,虽然那个时候他不要他。
青年在黑暗中望着相易,缓慢地摇了摇头,“不。”
他是来替相易找骨头的,那些他都可以帮他做,但是……入东魔境?
他知道东魔境是什么地方,步月龄是个很倔强的孩子,相易记得自己写的时候把一切正直都给了他,哪怕他小时候经历过很多不幸……世上很多人抵不过恨,抵不过贪欲,唯独他不会。
他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相易最后地望了小孩一眼,目光不由得有些深,像凝了什么东西在里面,“那你就忘了我吧。”
步月龄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相易在克制什么,他的情绪好奇怪,但是还来不及说什么,忽的一道掌风刮在他的耳畔。
他这样,我就不舍得杀他了,这种情意太贵重了,所以——
相易沉默了一下,还是忘了吧,当我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