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番外(1 / 2)

和煦的阳光之下, 是一片如同棉花般柔软的厚实云层,在照耀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沈明渊就躺在这样的绵软云层之上,晒着太阳,看着眼前飘过一个又一个的美食。

透明的鲜美生鱼片、晃动带着弹性的汤羹、饱满多汁的果肉、香脆可口内带汁水的酥肉……

直到, 旁边的人终于没能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明渊……你的梦境,还真是, 嗯,很特别。”

说话的人身着一袭白衣,外罩一层薄纱更衬得翩然若仙,青丝如瀑垂在背后, 因未经特意的打理而添了几分闲适。若是不看那些飘来飘去的食物, 他的身影倒是与这般天上的风景更能融到一处去,仿佛不是第一日站在这里, 而是已经在这云层之上伫立了千万年。

他本该是被人遥遥远望的这样一幅画,举手抬足都带着一股游刃有余的优雅安静,而这份安静, 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没能忍住的笑声打破了,画卷没了, 成了活生生的、有善也有恶的一个人。

在他还仅仅身为凡人、尚未化作世界意志的一部分时, 是有名字的, 姓贺名洵。

贺洵笑了两声, 周身的气息骤然活了过来, 可与躺在一边晒太阳的那位相比, 还是规矩得多了。

沈明渊也不恼他,随手就抓住了正好飘到眼前的糖含进嘴里,这才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无奈道,“我也不是故意让它变成这样的,好不容易睡个觉做个梦,还想着控制一切的话也太累了,当然是要让它随便些。”

“说得不错。”

贺洵面上的笑意还未褪尽,“同样是任由梦境随意发展,你的梦境……与我的相比却有着天壤之别。”

沈明渊在嘴里咬着糖果,眼神暗了暗,想起了不久前匆匆一瞥中窥见的那个,独属于贺洵的梦境。

他原本是打算到贺洵的梦境里一探究竟的,谁知这一次,刚刚进去就被发现了,而后就被踢了出来,就连踢他的这位本尊也跟着来到了他自己的梦境,这才成了如今的情况。

虽然只来得及瞥上一眼,贺洵的梦境也足以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也正是因为如此,沈明渊虽不习惯梦里有别人的神识,但也只是不习惯,就算是被这样明目张胆的笑话了,丝毫没生出要把人赶回去的意思。

聂辛的梦境曾经是重复着某个场景,立足于沈家别邸,天气也随着梦境主人的心境变化,如今已经彻底的雨过天晴,不再重复噩梦。

秦焕之的梦境,本是一个定格了时间的世界,将他困在那一天的夜里,如今那里的时间也继续流转了。

沈明渊的梦境很不固定,但也大同小异,比如今晚,便是这样一个适合晒太阳又不缺吃喝的好地方,他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所以梦里也是天堂的模样。

在此之前,他也猜测过贺洵的梦会是什么样。

这样一个执着于求道和大义的人,又是最冷静、理智的一个,哪怕城府再深、诡计再多,在外也是个谪仙般的做派样子,那将天下人放在第一位的追求并无作伪。贺洵曾是‘天枢尺’,沈明渊顺着这个思路想着,如今世间太平,窥天镜什么的也没了太大隐患,加上贺洵的性子,梦境的情况应当也不会太糟。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冰天雪地,看到天枢院,大不了还能看到窥天镜,再不济,看到贺洵一切计划成功后、得到窥天镜和一切的幻象,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一脚埋进去,却是来到了一片永夜的炼狱。

鞋子噗嗤一声踩进了柔软温热的泥坑,沈明渊抬脚一看,那泥坑却是红黑色的,泥不是泥,是血肉组成的碎末。

一望无际的天敌之间,是不见日月的昏暗,空无一人,却遍地尸块,到处都散发着清甜的血腥气,唯一的白色,是孤零零一人站在这天地间、手执水鞭的白衣男子。

这一抹白色仿佛自带光晕,纤尘不染,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夺目非常,他很快就发现了沈明渊的闯入,不急不缓地、一步步朝着沈明渊走来。

正是贺洵。

仔细一看,那水鞭上还沾染着黑色的血迹,仿佛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斗。

那些被他留下了脚印的土地,就这样凭空地生出干干净净的冰雪来,点点滴滴地扩散开来,似要将这血腥的地面都净化。

只是那些白雪刚蔓延出去没多远,就撞见了什么可怕的屏障般停了下来,随着远处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站起身来,贺洵猛地抓住了沈明渊的手腕。

“走!”

就这样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

一到了沈明渊的梦境,贺洵便收起了水鞭,周身的紧张气息也骤然散去,变得放松而闲适起来。

贺洵已经很久没在梦中见到过这样明媚的色彩了,沈明渊的梦境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仙境,是小孩子的图画本里会出现的世界。

梦境会将人的一切情绪放大,也会让人难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于是他就这样笑了出来。

沈明渊躺了会儿总算缓过神来,抬头问他,“刚才离开的匆忙,你梦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子?”

虽说是梦境而已,但到底不是寻常人的寻常梦,对他们来说,这很可能预示着本人的精神状态,梦里再不起眼的东西,都可能有着特别的意义。

贺洵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反问他,“你看见了?”

听上去是对那个‘小孩子’的存在习以为常,一直就是知道的。

“他那么小,把他就那样丢下,不太好吧。”

沈明渊离开时,也只是看到原创那个黑影,身材看上去的确是孩子没错,贺洵又对此很了解,看样子那小孩的确与贺洵有些关联。

按照常理推断,要么是记忆中曾经认识的孩子,对贺洵有着特别的意义,要么就是小时候的贺洵。

不管是哪个,就此放任不管,都让沈明渊觉得不太好,也许会因此让贺洵的精神状态变得更糟。

他正担忧着要如何应对比较好,贺洵却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别再去了。”

沈明渊投去个疑惑的眼神,贺洵继续解释道,“我的梦境,你别再想着进去了。那里太危险,不适合你。”

他见沈明渊面上仍带着些犹豫,便俯身半跪在人身前,膝盖正好压在沈明渊的外衫下摆,动作轻柔,却未给人后退躲闪的选择,就这样带着笑意扣着明渊的脖颈,凑了过去。

“我自己可以解决,明渊如果担心的话,时不时在这里招待我就好了。”

唇瓣距离人的肌肤不过半寸距离,却始终没有吻下去,只以温热的气流拂过面颊,指腹也在后颈轻柔地安抚着,而后顺着发丝滑下。

“你……”

就像是被一束光晃了一下,沈明渊眨了眨眼,在人重新拉开距离后缓缓开口,“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进去偷看。”

毕竟,梦境什么的,也算是一个人很隐秘的东西了,若是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强求。

而后他便看到了贺洵的水鞭,被收拢在腰间,只露出一个小角,上面还沾染着他在贺洵的梦中看到过的黑色血迹。

血迹……?

违和感忽然升起,沈明渊没有多想便伸出手,朝着贺洵的腰间摸去,想要确认那上面的血迹是否是真的。

这里分明是他自己的梦境,这些白云、阳光,都是属于他的,就算贺洵能进来,但只存在于贺洵梦境里的东西,按理说是带不进来的,而血液……分明是属于贺洵的梦境,就像那些在地面堆积的血肉碎块一样。

除非,在贺洵的潜意识里,这些血不是梦里的东西,而是属于他自己的。

只是手指尚未碰到鞭尾,便被一把握住了,贺洵轻轻一拉,便将人带入怀中,调笑道,“明渊这么主动,是打算从现在就开始‘招待’我了么?”

沈明渊:……!!

“我不是!”

这个贺洵!

自从复活后,这人便好似摘了面具,什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全都与天枢尺的身份一起丢弃了,变得一日比一日口无遮拦起来。要说先前至少还会在外人面前有所顾忌,心情颇好地扮演仙人君子,哪怕在他面前也要作出温柔克制的样子,如今……如今却……

不,应该说,眼前的这个贺洵,因是在梦里,更是比现实中变本加厉地恶劣了。

沈明渊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把自己从人身上扒开,脸色无法控制地染上绯红,摁着贺洵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别转移话题,你鞭子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你的识海受伤了吗?”

就连到了别人的梦境里,血迹都未消失,便能说明与血迹有关的伤口不单单是幻象这么简单,而是直接落在了识海之上,未及神魂,却也带了几分凶险。

贺洵见这招没能起作用,便松开手,坐在一旁轻笑,做出张开双臂的姿势,“我没有受伤。明渊信不过的话,自己来检查便是。”

笑得真真是有恃无恐,像是料定了沈明渊不会脸皮厚到能当场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寻找伤口。

沈明渊正气着,贺洵又很是体贴道,“啊,我忘了,明渊可能不好意思这样做。当真在意的话,我自己来证明也可以。”

“不用了。”沈明渊见他真要脱,连忙制止了,谁知道真脱了以后会不会有更大的坑等着自己,万一自己没控制好,害得普通的美梦又变那啥的梦就不好办了。

沈明渊皱着眉头,“贺洵,是你信不过我吧。”

所以不肯让自己看梦境,也不肯告知里面都有什么,连血迹的来源也这样瞒着。

贺洵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如果你真的伤到了,还不让我插手,一直任由它恶化下去的话……”

“我知道。”贺洵打断道,嘴角的笑意淡了些,“我出了问题的话,其它几人也会受牵连,对么?”

沈明渊心中莫名的一悸,下意识地否认,“不是……”

“你放心,我不会牵连到任何人的。”贺洵补充道,“包括你。”

话音落地,贺洵的身影便忽然消散了,沈明渊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缕青烟。

醒了?还是回到自己的梦境中去了?

沈明渊站在原地,茫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不安的直觉越发强烈。

什么自己解决,什么叫不牵连任何人?贺洵到底要做什么?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没法阻止这个人,更无法帮助到他。

最后将业赶走的时候是,世界平衡被打乱、补天的时候也是,等到他终于耗尽气力、将五人的神魂拉回来的时候也是。

沈明渊到那时才发现,是贺洵早早的安排好了一切,在补天后让时间逆转,并算到了他会费尽心思复活几人,于是多动了些手脚,抹去了他们五人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也正是因为这世上已经‘不存在’他们五个人,沈明渊才得以在复活后只损失了一个窥天镜,神魂却被五人及时留下,没有立刻回归于天地之间。

即便是天道,也不能随意打乱世间的平衡。

就像是一个已经被填满的箱子,只剩下最后一个空位,他们选择将这空位留给沈明渊,沈明渊若是复活几人,便只能再将自己的空位让出,而后消散,成为这‘箱子’的一部分。他是天道,这箱子中本就没有他的位子,如此一来,也只是物归原主。

空位一旦让出,便不能再回去。否则便会将不大的空间撑坏,如当初那样被生生撕裂出一个缺口,重复补天的悲剧。

最终,沈明渊却还是被拉回去了。只因贺洵提前料到了会有这一出,早早将空位改写,抹去了上面的归属名,清空了里面不必要的‘杂物’。

五个人变成了一个,以这片大陆的名字重新命名,成为元一散人,顺利地瞒天过海,将原本无解的难题以近乎作弊的方式化解。

‘箱子’仍是‘超载’的,同时又不是‘超载’的,世界意志以自己在世间的‘存在’为代价,换来了天道化身的‘存在’。

力量、认同、存在,本是他们最重要的三个部分,因存在而能够认同自己的身份,从而觉醒力量,三者缺一不可,如今存在被抹消,力量只剩五分之一,换得沈明渊的继续停留,这样的解决方法几乎是钻了整个世界的空子,却又叫人不得不惊叹其另辟蹊径的思路实在高明。

直到贺洵,也就是当时的元一,对沈明渊解释了这一切的过程和原理,沈明渊才恍然大悟。

可他很快又察觉到了不对。

“你是说,当时天地平衡被打乱,天空会出现那个裂口,不是因为业离开了,而是因为……”

贺洵解释道,“业的离开对这个世界来说,应当与你的死亡同时发生,可是你没有死。身体没有死,自然也就不会回归于天地,成为真正的天道。所以平衡才会被打乱,世界才会因无法撑在你我加在一起的巨大力量而出现裂口。”

沈明渊睁大眼睛,一把抓住他,“你是说,你是说……”

话到了嘴边,却因太过哽咽而声线沙哑,几乎无法将后面的话完整说出。

“你是说,那时候,我原本可以阻止一切的,你们原本是不必死的,只要我不再是沈明渊,只要我及时死了、或者由我来补天,就可以……”

“不可以。”

贺洵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因沈明渊刚刚将五人复活,尚且是神魂状态,而什么也没有碰到,他的声线是柔和的,此时却少见地带了些强硬的意味,“你不可以死。”

“……抱歉。”沈明渊怔愣了一瞬,而后低下头来,稍微冷静了些,“我那时候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又为何这样做,更不知道如何阻止。”

“如果你阻止了,我做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成为徒劳一场空。”贺洵深深地盯着他,不知是不是因用着元一的面容,而看上去更加难以捉摸,纷杂的情绪都被挡在一双眸子里,再不流露更多痕迹,

“若是你死了、成为天道不再回来就能解决问题,我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又何必到了最后一刻都做出与我相同的选择。”

沈明渊一惊,“他们……他们都知道……”

“他们恨我,厌恶我,无法认同我,巴不得我魂飞魄散。”他笑了,只属于贺洵的神情出现在元一的脸上,隐隐生出了几分邪气,“可关系到你的时候,他们无法拒绝,只能与我合作,甚至到现在,被迫与我共用同一副身躯。”

“明渊,我赢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这就是我的方式,你活着,我和他们也都活着,难道还有哪里不够好吗?”

沈明渊摇摇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就算是你那备受敬重的哥哥,也会做出与我相同的选择。”贺洵垂目望着他,轻轻说着,“换了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会如此,代价再大也没关系,自己的存在也好,生命也好,让世界都跟着冒险也好,哪怕你可能会在醒来后再也不能复活我们也好……明渊,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

是指元一身体里的这些个‘我们’,还是指……

沈明渊闭了闭眼,忽然感到无法反驳。

在找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也是拿自己再也不能为人作为代价,哪怕毁了窥天镜,引起世间动荡,也要让他们回来,要让他们重新复活。

是啊,是一样的,疯狂,不计代价,孤注一掷。

“可是……”

沈明渊下意识揉了揉眼睛,而后想起自己还是神魂,而神魂是没有眼泪的,

“可是,贺洵,你不该瞒着我,不该独自决定、安排好一切,然后就这样放任我像个傻子一样地……你怎么能?”

而后,元一便闭了闭眼,周身的气质陡然改变。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贺洵的意识被其它人压制了,回到了身体深处。

……

沈明渊深吸一口气,结束了回想,睁开双眼。四周仍是阳光和煦,他来到云层的边缘,低头看去。

云层之上是他的梦境,云层下面也是。广袤的元一大陆上,正上演着他来到这世界后发生的一幕幕过往。沈明渊静静看着,如同看着漫长的电影,却始终没有跳下去,来到那些记忆之中。

天堂……吗?

一连许多天,沈明渊都没再进入贺洵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