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洁白的日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枝从窗口照进来, 远处的街道偶尔传来几声爆竹响,觅食麻雀成群惊起飞过窗棂。
起子穿着保暖秋裤, 披了件不知是谁的军绿大衣从厕所转回来, 只离开一泡尿的工夫, 地上尸横遍野的格局已经大变,他原来躺着的位置被人占领了, 铺棉被的地面上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给他留。
起子寻觅一圈, 从滚在墙角脸朝下的一具伏尸底下扯出裤子套上, 边系皮带边跨过搂在一起对吹呼噜的俩醉鬼,从自动麻将桌底下捡出几张乱丢的钞票,还有张五十的,一共小一百。
出门前, 他把俩狗从外间放进屋里, 外间有点冷,起子怕小王子直接给冻成狗饼糊在地上铲不起来。
小王子晃进屋里, 溜着墙根习惯性地往唯一一张床的床底下钻, 它和大魔头在莲城的店里就睡在易乘风床下。
易乘风趴在床上睡得贼死,一条胳膊垂在床边,嘴唇压在枕头上微微张着。
有毛茸茸的什么东西从他手背上蹭过去, 紧接着身上的毯子被扯掉,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反手一把薅住掉到一半的毯子,开始跟往床底下钻的大魔头进行激烈的毛毯拔河。
比赛开始, 易乘风终于彻底醒了, 提溜着脑袋往床下看, 扽着毯子将大魔头给拽了出来,“说你多少次了,不许叼被!松!你特么当自己是母的么,天天絮窝!”
“晏总生气了啊,扣你狗粮!”
毯子终于抢回来了,易乘风重新往身上一裹,闭上眼睛打算睡个回笼。
昨晚喝大了,跟董茜唠完心情不太好,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王八蛋,差他妈一点儿就给小晏害死了。
算上他被警察从学校带走,以及站在法庭上被人判了五年九个月,都敌不上听说小晏为他在ICU昏迷了半个月来得让人后悔。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当年跟小晏一起考了大学,一起在莲城读书工作,每天一块儿出门一块儿下班,他给小晏做饭,小晏帮他讲发动机原理和电路故障诊断……
妈的!做梦念了大学还是个修汽车的!
小晏?!
易乘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满眼的灾难现场,手机手机手机……昨晚醉太快了,连晚安都没跟他说,指定要生气!
他跳下床,踩了不知谁的胳膊又绊上不知谁的腿,踢得不知谁嗷嗷叫,一路鸡飞狗跳地蹦到小桌边,扒拉着满桌的扑克牌和空易拉罐找电话,乒乒乓乓吵醒一地诈尸。
起子提着早餐从外面回来,两手捧着满满一锅豆浆搁在小桌上,烫得搓耳朵跳脚。
“我手机呢?看见掉哪儿了么!”易乘风还在撅着屁股往桌子底下找,抬头的时候差点儿撞翻那锅豆浆。
起子从床边拎起易乘风那件天价羽绒服,摸着兜儿给手机拿出来,“帮,帮你收了。”
易乘风接过手机一顿狂按,没电了,开不了机,又开始一顿找能用的充电接口,“你的先借我,打个电话。”
“羽,羽哥昨晚找,找你,给,给我打了。”
易乘风拧眉看他,举着手机等待对方接听,一脸严肃,就是满头支楞巴翘的乱毛破坏了整体效果,莫名喜感。
电话都打到起子那里了,肯定是很不高兴了,要玩儿蛋!
“别,别担心,没,没说你喝酒,怕他生,生气。”起子满脸得意的笑,哥们儿聪明吧,靠谱不,就是这么仗义!
“没接!”易乘风把他手机一丢,转身又去看自己充电的那部,好容易插着电开机了,昨晚的未接来电17个,今早移动小秘书发来的关机漏接电话12个,九成都来自晏羽的号码,还有两个是他妈打的,要死了!
他从一堆群发信息里扒拉出一条晏羽的,就仨字儿:你等着……这是要收拾他呗?
接着又往前扒拉出一条苏一乐的:晏羽哥打你电话打不通,都打我这儿来了,你给他回一个吧,还问了苏享华回来那事,不知道要干啥。
一个念头窜上后脊背,电流似的给脑子劈了道缝儿,宿醉的头疼这会儿才延时发作。
你等着……难道是字面意思?小晏该不会赶来梅川了吧?
火车还是飞机,电话通着应该不是飞机,火车都有几点到的……
易乘风挂断无人应答的电话,转而开始给他回信息,一条接一条,解释的和道歉的都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最后一串都是问他现在在哪儿,看见信息马上回电。
“先,吃,吃饭。”
“吃个屁!”易乘风坐在床沿挠头发,“我特么给你害死了,你就直说我喝高了还能怎么地,顶多让他训一顿!”
“我去洗个脸,你赶紧吃两口跟我走……驾照带着,去火车站接个人。”
***
晏羽第一次驾车上省际高速,平时偶尔在莲城的环城高速上开,最多也就开到六七十的时速,这回最低限速八十,说不紧张有点儿自欺欺人。
他就捋着中间那条车道走,开到九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变道。左边一条是快车道,飞度都敢踩到一百二,也不怕飞升;右边是呼呼的大货车,一个个擎天柱似的,跟记忆里从后方怼上他们那辆卡宴的大卡车都差不多。
手机上接进电话来,他两手控制方向盘不敢随便接电话,刚刚还路过一起车祸,感觉应急车道停车也不是太保险。
导航上提示下一个服务区还有11公里,晏羽决定进服务区再停车打电话,前后晚不出几分钟来,结果那边刚挂了连环夺命call,就咕嘟咕嘟冒出来一溜儿的新消息提示,搞得他感觉精力完全不够用。
初五了,服务区又被各种返程客流填满,晏羽随便插进一个车位,反正他也不打算下车。
这么老多人在周围晃荡,他拎个轮椅下车,估计会吓翻一大片,保不齐还会有人举报他非法改装,毕竟这车不是按照国内C5的驾照标准改的。
电话拨过去,易乘风秒接,“小晏,你在哪儿呢?”
听见活蹦乱跳的声音,晏羽安心了不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紧张过度了,“风哥——”
这俩字一叫出口,他又忽然冒出好大的委屈,你好好的干嘛不给我打个电话啊,让人担惊受怕很好玩吗?我一个人过年就够凄凉了,还得千里走单骑,为爱闯天涯!
他一不说话,易乘风也更紧张,噼里啪啦背检讨书似的道歉了一番,“……你现在哪儿呢?”
“我……在超市。”
“扯吧,超市贴通知初一到初六十点开门,你视频打开给我看看。”易乘风天天买菜还不知道超市几点开门么,“你是不在路上了?!”
“你没事就好了,我在高速服务区,”晏羽知道撒谎混不过关,不如直接坦白交代,“我等下就回去了,没什么。”
我艹!易乘风猜到他可能赶来,没想到他会自己开车来!
“哪个服务区?”
听了名字他又后脊背发凉,这特么都跑了一多半儿了,“小晏,听话,现在停车熄火,哪儿也别去,就在那等着我好不好?风哥马上去接你,马上!我现在已经出门了,你乖乖在那等我——”
晏羽也开始觉得自己反应过激,这么跑出来有点儿作,挺不好意思的,“不,不用了,我溜达一圈儿就回去,你别……”
“我跟你说你要是敢跑我就追你追回莲城去!”
大黑马的引擎低吼嘶鸣,易乘风坐进副驾示意起子开车。
“听话,我有一个小时就到……吃早饭了吗……暖气开着别冻着……渴了要喝水,我在你车里放了个宽口饮料瓶……”
“行了,我等你,你不用着急慢点开!”晏羽打断他的啰嗦,以手扶额,啪嗒挂断了电话。
***
一小时后,大黑马略一减速从匝道上飞驰进入服务区,起子随便停了个靠边的车位。这里人多车多,开车找人还不如腿儿着方便。
易乘风似有感应一般一眼扫过去便锁定了白色路虎,飞身冲进人群,闪过尿急找厕所的大姐和挺着肚腩做广播体操的大叔,一个攻栏跃过铁栅,百米冲刺到路虎车旁边。
晏羽看见他过来,咔哒一声解锁了车门,随即车门被从外面拉开,易乘风裹着凛冬的霜寒探身进来,在车座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晏,我特么快心疼死了!”易乘风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呼吸浊重。
晏羽隔着羽绒服回抱他,满怀软乎乎的,“我很好啊,没有渴着饿着也不冷,高速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难开。”
“累吗?出来透透气。”
易乘风帮他搬下双腿,抱着他站起来,两个人挤在车与车中间的缝隙里,紧紧相拥的姿势。
“太多人了,他们都在看我们。”晏羽扯着自己羽绒服的帽子扣上,将脸埋进易乘风的肩膀,这样说话有些瓮声瓮气,“抱我坐到后面吧,实在太难为情了……”
身体的重量被转移到一边手臂上,易乘风左手抄起他的膝弯将人抱起来塞进后座,自己绕到另一侧也开门坐进去。
晏羽绯红的脸颊被从棉帽里捧出来,易乘风俯身吻了下去。
晏羽搂着他的脖颈,摸索着将他羽绒服的帽子拉扯着扣下来,两人叠在一起倒在后排座椅上,深色的反光车膜阻断了一切视线,局促的世界里挤满了彼此凌乱的呼吸。
绵长的亲吻过后,晏羽的脸色比早上好了许多,窝在座椅里抱着一盒樱桃汁小口小口地嘬。
“你看我自己开过来都没问题,等下休息休息我就回去了,也就两个小时左右……”
“不可能!”易乘风抖开巴拉巴拉小魔毯盖在他腿上,挤出一个大反派的邪魅笑容,“你自己送上门来,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你回去?做梦!”
他开门下车,换到驾驶位,“宝贝,跟老公回梅川吧,中午就去危楼小馆吃辣子鸡丁好不好?”
***
晏羽一夜没睡好,加上之前开高速的两个小时里精神一直紧绷着,这会儿放松下来很快便疲惫不堪,歪着头在椅子里睡着了。
他削薄的下颌抵在衣领上,柔软的唇微微张着,睡得很放松,喝了一半的樱桃汁还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一滴也没洒出来。
易乘风不时在后视镜中匆匆看他一眼,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当年欺辱他的人里有苏享华,可他什么委屈都装在心里不肯开口,恨不能睡着了都留一只眼睛守望着他。
他就像他手里捧着的樱桃汁,时时刻刻都不曾真正放下过。
心里泛起酸涩的热流,涨潮一般漫过五脏六腑,易乘风被这种疼痛的暖意包裹着,他压着车速将路虎开得四平八稳,让他的小晏好好补个觉。
这才走了几天,他就又瘦回去了,江家不是连庄美婵都养得起吗,怎么还照顾不好他的小晏?
起子好容易混上开大黑马,刚嗨了一个来程,回程就变成了走马观花,他只得遛马似的憋着速度溜溜跟在路虎后面,像个讨好媳妇的小跟班。
十一点多,两辆车终于回到了梅川。
易乘风给起子发了消息让他先把大黑马开回朋哥那里放着,紧接着又回电话给家里告知中午不回去吃饭,苏姨照例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喷他一顿,被易爸爸抢走了手机才算完。
晏羽越睡越暖和,直觉得阳光都晒到了眼皮上,就是懒懒的不愿睁开眼。
他蹙了蹙眉,很快就有一片阴影遮上来,帮他挡住了炫目的光。
这回可以大胆地睁开眼睛了,晏羽发现自己正靠在易乘风的怀里,被他用敞开的衣襟裹着,难怪会这样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