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 出任行台尚书左丞相的完颜昌,浩浩荡荡, 抵达汴京。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宗第九子翼王完颜鹘懒。
自古皇家是非多, 无非是围绕着权力斗争。苗刘兵变中, 赵构被指为不是正统,逼宫的武将要他退位。幸得孟太后主持大局, 韩世忠等率军平叛, 最终赵构坐稳了皇位。这件事对赵构的影响很大, 被关在寺院里的那几天, 他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他的父皇徽宗,最终死在五国城,而他的皇兄赵桓,还在金人眼皮底下苟延残喘。
金兀术刻意留着赵桓的命,确保他活着的同时, 给予一定程度但不很严重的侮辱。
赵构继位这么多年, 有关他皇兄在金国的消息, 就没有间断过。不北伐吧, 易惹非议, 说他无视手足亲情, 北伐吧, 赵构多年无子, 而徽宗和赵桓, 在五国城倒是生了好几个儿子, 全是他们赵家的种。
而建国不久的大金,围绕皇位继承人的内斗党争,丝毫不亚于大宋。金国现在的皇帝完颜亶很年轻,乃是完颜阿骨打嫡长孙。
同样是兄终弟及,赵匡胤和他的几个儿子,要么早逝,要么死的不明不白。金太宗的心胸显然要比赵光义开阔,他没有徇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归还于阿骨打一脉。
太宗病逝后,他的儿子们都正值壮年,恐怕不甘屈于人下,对一个小孩俯首称臣。完颜晟想到了这点,在缠绵病榻时,他将侄儿金兀术唤到身边,嘱咐于他,如若有人心怀不轨,意图谋反,动摇国本,一律格杀勿论。
金兀术奉诏辅政,他算是阿骨打嫡系一脉,又是保皇党,自然引太宗后人不满。早前,太宗长子完颜宗磐,金兀术六弟完颜宗隽涉嫌谋反,已被诛杀。
完颜昌近来越发骄横跋扈,咄咄逼人,金兀术一面不动声色的安排宴席,为新任左丞相接风,一面暗中派人调查完颜昌及其党羽,搜罗他暗通大宋,谋逆不臣的证据。
果然没过多久,翼王完颜鹘懒麾下有将领涉嫌谋逆,翼王党附完颜昌,顺藤摸瓜,便可以牵连到完颜昌头上。
金兀术马上派出心腹入京,将完颜昌割让土地与宋,而宋廷上下对本次和议毫不领情,在河南陕西大建防御工事,对大金虎视眈眈等情形,连同完颜昌帐下将领心怀不轨的证据,一并送呈皇上御览。
小皇帝本来是想利用完颜昌,消磨金兀术的气焰,却没想到完颜昌比他四皇叔的野心还要大。金兀术虽也权势滔天,但始终对他恪守君臣之礼,毕竟他们同属于阿骨打一脉,比起翼王等,要亲近许多。
万一真有人谋反,得倚仗金兀术手里的兵权来平乱,完颜亶还是知道害怕。不久他便下旨,急召翼王回京,同时削去完颜昌的所有官职。念在完颜昌也是开国勋臣,留其性命,发配到降将杜充手下听用。
完颜昌还没找到金兀术的把柄,反而被金兀术摆了一道,丢官罢职。他自己是宗亲,身在高位惯了,如今却要去一个大宋降臣手下讨生活,落差之大,可以想象。
说起这个杜充,他也是早年深深伤害过赵构的人。建炎三年,杜充官拜右相,兼江淮宣抚使,是宋廷抗金的最高指挥官。
可是杜充组织战事不力,马家渡大败,贪生怕死,不敢回朝廷复命,率残余部众投降金国。此举直接导致金军长驱直入,渡过长江,将赵构撵的四处逃亡。
赵构听闻杜充降金的消息,气得绝食数日,怒骂道:“朕待杜充,令他从庶人到官拜宰相,厚恩至此,他为何要背叛朕!?”
杜充无才无德,就是金朝将军们也很看不起他,完颜昌一听,皇帝要他去给杜充打下手,如何能忍?
完颜昌在汴京行宫,周围全是金兀术的人,坐卧不安。不久他就听说了翼王在返回上京的路上,因害怕谋反败露而偷偷逃离燕京,在祁州被捕,随即被皇上下旨处死。
此时完颜昌的心情,和当初淮西兵变前的郦琼绝无二致,金兀术磨刀霍霍,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完颜昌吸取了翼王的教训,要逃就得逃的远远的,彻底让朝廷抓不到才好。
他思前想后,决定前往南宋,那里有他的老部下秦桧。
当年秦桧与徽宗等一起被俘虏,因为送信结识了完颜昌。完颜昌见秦桧脑子活络,于是收在帐下,成为他的参谋。
这次议和,也是他与秦桧协作方成。
风水轮流转,前不久还自诩上国权臣的完颜昌,此时却成为了投奔南宋的大金叛徒,但总比丢了性命强。
但是要保证赵构能给予他庇护,不将他遣送回金,就这样去当然是不行的。
金兀术不仁,也别怪他不义,完颜昌打算给赵构备下一份大礼。
他假意接旨,表示要悔过自新,这就整顿行囊,带三五仆从,前往山东为杜充杜大人办事。
实则出汴京城不久,就在驿馆中将朝廷派来监视他赴任的一队金兵尽数毒杀,和仆从乔装成普通百姓,悄悄潜回汴京。
他在汴京闭门不出,整整躲藏了十天,终于等到了金兀术离开的机会。
金兀术深知如今的宋朝,和建炎年间相比,内寇平定,实力大增,已经威胁到了金国的稳定。和议不失为一条可走的路,但绝不是完颜昌这种倒贴的议和法。
如此宋人不领情不说,万一赵构发兵北上,反咬一口,则大金危在旦夕。
即便是议和,金国也不可示软,敢战者,方有资本在谈判桌上谈条件。
岳飞在洛阳布置防御,勤加练兵,是料定宋金之间,必有一战,而金兀术也是同样想法。
此事关乎大金国运,事关重大,且为顶级机密。在决策筹划施行前,单靠信使已不足用,必须由金兀术亲自快马回京,当面奏明皇上。
在确定金兀术离开汴京皇宫后,被完颜昌许以千金酬谢的一名奶娘,告诉了刑秉懿一个消息。
南边邢家托人送信来,是有关柔嘉公主和岳霖驸马爷的。宫中人多眼杂,全是王爷的人,约邢秉懿出宫见面,细说详情。
邢秉懿的母亲早逝,父亲邢焕也已过世,但族人还有不少,多蒙皇后福荫,得封官职。而奶娘带来的信函中,有邢家常用的一种纹饰,里面以邢氏族人的口吻,简单记述了完颜昌作为议和大臣,在临安的所见所闻。
母亲为了孩子没什么不愿意做的,邢秉懿斟酌再三,下定决心混出宫去,和那个送信人面谈。尽管知道柔嘉已经和父皇相认,嫁的婆家也是百里挑一的,但女儿不在身边,见不着面,说不想念那绝对是假的。
宝宝体质弱,小郡主近来染了风寒,幸得照料得当,差不多痊愈了。邢秉懿就以为小郡主酬神还愿的名义,吩咐侍女准备,她要入庙上香。
王爷不在,侍从们知道侧夫人和小郡主在王爷心底的分量,只要邢秉懿不是说要逃走,这种不太过分的要求,他们多半是不敢违逆的。
夫人的身份不一般,出宫也有侍卫保护,普通人要想接近,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有邢秉懿自己配合,那么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观音堂内事先清场,邢秉懿和奶娘换了衣服,从偏门溜出去,在寺庙的后院门口,有一顶轿子在等着她。
奶娘负责拖延时间,等估计完颜昌成功挟持邢秉懿后,她就假装夫人不见了,四处嚷嚷,趁乱不再回宫。反正完颜昌买通她的那些金子,足够她后半辈子吃香喝辣。
金兀术此时还在赶回上京的路上,鞭长莫及,他绝对料想不到,小皇帝一念之仁,留下完颜昌性命。本该灰溜溜去山东的完颜昌,会在背后给他来这么一手。
轿夫们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将邢秉懿抬至开封近郊的一处绿树成荫的别院中,等夫人下轿,他们收了管事的银钱,就抬着空轿走人。
邢秉懿喊了一句没喊住,心里打个嘀咕,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位管事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恭恭敬敬,请夫人入堂,说他家主人正在里面等着夫人。
邢秉懿人也来了,得不到柔嘉的消息,怎能死心。她推门而入,屋子里的摆设都很平常,有个人影从帘幔后头转了出来,面带得色道:“夫人,下官等你很久了。”
邢氏略微惊讶的抚着胸口,注视那人片刻,脱口而出道:“完颜昌?!”
“正是下官。”完颜昌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扬眉吐气,目光扫视邢秉懿,心情甚好的说道,“仔细瞧来,夫人确实是国色天姿,一等一的美人,难怪金兀术有了你,连他的正妃都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