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聘以天下(五)(2 / 2)

忽的想起什么,洛雪慌神的在衣袖中翻寻起,“我,我的玉…放在…”

焦急的目光落在案上,有人已先于她迈开步子,“小姐莫急,我替你寻来。”

璞玉即便未经打磨,在烛火下亦散着无可比拟的莹光。眉翎一眼便瞧见,信手拈起,而一封不知被揉皱过多少回的信,就那样从满案的桃花笺中在飘曳而出。

一时,不知为何,连风都温柔了几分。

这张不是桃花笺,但眉翎顿时就收紧的目光,再无法挪开半分。

{洛卿如晤:

卿展信时,吾当已赴沙场,幸得挚友举荐北征雁山,苏家军所向披靡,吾身为将领与有荣焉。

含颦望巡狩,如黛隔湘川,幡悟亘古一瞬,沧海一粟,唯念即卿,恍觉浴血铁甲红缨,黄尘漫天。

洛城春暮,卿闻杜鹃啼血,不如归去,吾类卿心,亦归心似箭。待雁山一役凯旋,吾不求封侯觅爵,唯乞圣上赐婚,吾方可明媒正娶,不负华年。

信至时,吾已亲选霞帔,卿可闲绣女红,聊作花嫁。

卿勿念心安,待凤子花开,许卿嫁衣如霞,耄耋白发。

◎刘寅}

世人言,桃花笺,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捻信的手无声滑落,一直想要置身事外的人幡然惊悟了一切,一个深居简出的闺门小姐为何会关心远在边塞的战役?

“眉儿,你是识字的,你说,是不是早已过了凤子花开的时候了?”

若没有那日夜火,大军确早已凯旋,眉翎哽咽难语,又听得洛雪呢喃,“我总觉得只要凤仙一日不开,他就还有时间回来。”

洛雪说着执手猛的一甩,茶盏碎地,黝黑的液体如魑魅般缠在凤仙的树干。

是否世人皆痛恨被欺骗,却总爱骗自己?凤仙不再开竟是这样的无奈与悲哀。

眉翎一直不曾言语,此刻,再多的抚慰也苍白无力。没有人能保证刘公子会幸存,但同样,也没有谁敢说那雁山就一定没有逃生者,否则,燕国上下何必大肆皇榜通缉?否则,她又怎会站在这里?

可这样的话,她不知该如何说出,看着那一地狼藉,她走到树下,一片一片捻起洛雪脚旁四散的碎瓷,“小姐当心划破脚了,不早了,不如……”

声音和微瑟的指尖是同时僵住的,目光盯落处,瓷壁上蜿蜒而附的几丝墨绿分外狰狞,还有树下散落的花?

这桃花怎么…眉翎眼角猛的一跳,骇意顿时直贯天灵。

桃花?不!那分明是与桃花如出一辙的素丝红溅,却是更成一筹的妩媚娇艳。

心念电转,满手碎片一扔,她慌忙的在院中环顾,“叶子呢?为什么只剩花,叶子去哪了?”

当瑶琴旁一个石臼猛然撞入视线时,眉翎仓皇的收住了脚步。

那莫名的窠撞声不正是来自于此?还有墨玉看到的人影,听到的声音,折来的“桃花”…

夜风,似又抽紧了几分,眉翎倒吸了口冷气,根本不必去看石臼里残留的叶汁,她一步步往回退,虽谈不上坦诚,但有句话她不曾骗过洛雪。

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是否识字,但从小在军营见惯了伤兵,草药她确实悉数认得,包括,那些有毒的!

“你,你快吐出来……”

不等眉翎疾呼,几滴滚烫的血迸溅在她脸颊,已听不清洛雪撕裂的呕咳,她眼睁睁的看着臂弯上托着的一具身躯一点点软了下去。

“眉儿,我想他了。”

一句话在风中飘的支离破碎,漫天的雨是和那凄凉的一句同时落下的,那也是洛雪说出声的最后一句话。

剩下的,便是努力搐动的双唇。点点的冰凉袭面砸来,眉翎紧盯着那微弱张阖的口型,说的,其实再简单不过。

‘玉,我的,他的,一块…’

颤抖的举至半空的手似拼尽了一生的力气,一抹红色衣袂划过绝美的弧线,落地,像火焰红极成灰的一刹,绽尽了芳华。

久久,枕在臂弯的人,似不过安静的睡去。

璞玉碎裂处尤为锋利,那样膈砺的痛,能叫人保持清醒。轻轻放下已微凉的身躯,眉翎捻紧了玉,转身抬起的眸子里已没有半分迟疑。

“姨娘,明日,我一定要去!”

不知何时已立在东院的白芷恍惚一震,身后,把她唤来的墨玉也跟着凝起了眉头。话的意思谁都明白,三人却谁都没有再说话,雨就这样寂寂的下。

“小姐如果执意要回去,就必须自己冒险了。”

一句斩钉截铁。

“好!”

一字断金截玉。

命运从来由不得她,有些选择,不得不做。

“江洛雪已经做出她的选择了,我虽怜悯却不认同,父兄生死未卜,我是断不会放弃的!”

四目沉默相对的刹那,那样透亮的目光,坚定的不容置疑,白芷未再劝一句,若天意如此,也好!

她目光沉静后切切道:“小姐既然心意已决,我必竭尽全力帮你,江小姐我会连夜送出府安葬,江老太太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了,江小姐本就寡言少语,又因体弱多病几乎从未出过远门,就连江丞相,也只在她还是婴孩的时候回乡探亲时抱过她,那时连我都还尚未进江府,如今容貌早就女大十八变了,我会将这些年在江家知道的人与事悉数告知你……”

***

雨后初晴的天一碧如洗,浮云千里,偶尔有云雀滑翔过澄静的眼底,那样无畏的目光比仰望雁山的穿云箭时,更多了几分隐忍。

“小姐,走吧!”

转身,一袭银色束腰朱雀裙,玛瑙玉簪挽起云鬓,发髻左右各点缀了银凤步摇。

钗饰皆是按照洛雪往日的习惯,如此装扮,换做另一人竟没有分毫的违和,只不过未施粉黛的容颜上多了一副悬面的轻纱,即便如此,亦掩不住眉眼的风华。

时辰尚早,不过还是清晨,而中堂上,江老夫人早已独自抱着手杖在座上静候,已看不见的双目在闻得声响后直直的朝向东苑的方向,似乎在这样离别的时候,再恶狠的心,也有那么一丝对亲情的眷顾。

是以,当枯木般粗糙的手寻觅着握来时,眉翎并没有回避。

“孩子,你要怪姑妈狠心,这怕也是姑妈最后一次狠心了,到了京都听你伯父的话,把身子养好,这里的一切就都忘了吧!”

白芷未曾交代过什么,所以眉翎忽而撩裙跪拜时,她足足愣了半晌方才扬声道:“老夫人,小姐给您磕头啦!”

谈不上什么骨气,这一跪不过是代江洛雪行礼,她挽得了弓,也曲得了膝。

再次起身,墨玉陪伴在侧,行囊不曾多一样,除了那半块璞玉,眉翎施施而行,再没有回过头。

空寂的庭院里,桃花在春深初夏的暖风中抖落最后的残红,而在花影迷离中,一株娇颜依旧绽放的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