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还记得那些过往, 想忘都忘不掉。
五年中,她常坐于窗下俯望空荡荡的小池塘,等着他。这日他去了二夫人房里, 不会来了,那日他陪小婉用晚膳, 天色太晚便宿在了书房。她等到月夜抽离天光大亮, 也等不到他。
他对她的感情淡的像水,若即若离, 他们相处如隔着一道屏风,看不透也摸不清。旁人都说“老夫少妻”,小娘子极受宠爱,她却知道, 在他身上没有这个道理。
五年前她入府不为别的,只为报救命之恩, 那年冬天他们一家三口路过荒山,被两只尘鬼纠缠, 恰逢他途径山中,率着四个府兵设下埋伏,砍杀了尘鬼, 救下了她。
是的, 只有她。她的爹娘在逃跑时受了伤,又兼雪天路滑, 就这么摔下了山崖, 待她清醒过来, 身边只有城守和管家,以及仅剩的一个府兵御车而行。
城守不方便带着她,见她可怜,给了她盘缠,将她放在一个小村子里,让她自去寻个出路。但她举目无亲,世道又乱,她不知该往何处去,最终下定决心去找城守报恩,哪怕在他身边做牛做马也是好的。
大雪覆山,她坐着装满稻草的牛车进了曲水城,城守和管家外出不在,无人识她,她便在门外等着,等得身子都冻僵了。
所幸他回来了,将她从雪堆子里挖出来,又救了她一次。
她随他入府,做起了婢子,受他的嘱托,帮忙照顾他的女儿小婉,小婉与她年岁差不多,身子却极虚弱,冬日咳血炎夏盗汗,大夫查不出个结果,只说是娘胎里带下来的,好好养着,多活一年便是一年。
她心疼这姑娘,也想为城守做些事,于是日日精心照料不敢大意。然而在转年的春日,还是出了事,她在小厨房做了一碗木薯羹给小婉,小婉吃完觉得胃里不舒服,当日就病倒了。城守回来之后震怒,前院后院乱成了一团。
她自责不已,待小婉病情稳定,她便去跟城守告罪,城守听完,看着她沉思良久,没有怪她,却将她换了个身份,从小姐身边的婢子变成了府院里的三夫人。
她是开心的,以身报恩,不过就是一人一命罢了,城守虽近中年,但人好心善,她心中早欢喜于他,无所谓年纪。
只是渐渐地,她发现城守好像对她无甚感情,温和之中隐有疏离,她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装饰品被摆在房间里,想起来就看上一眼,太忙了就搁置着。
三年五年,她就这样在等待中度过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他给的东西她就收着,不给就不要,唯一一次,是她说自己喜欢莲花,觉得后院池子里光秃秃的可以种上一些,彼时城守在忙着给女儿小婉栽海棠,随口应和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她什么都不求,也没有太多期待,觉得他偶尔能来看看她就很好。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春雨时节,小婉病情恶化,呕血溢盂,香消玉殒。一切都变了。
城守变得阴冷沉默,与从前大相径庭。
他不愿见任何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念念有词,大多是对着死去的小婉说的,他的原配夫人去世的早,只留下这个女儿,纵使后来娶了新的夫人,对这个女儿依然百般疼爱。
心痛之余,他请了许多道士来做法,希望通过什么法子再见到小婉,这当然是痴人之梦,她劝不住,又怕出事,就坐在小池边看着那些道士来来往往,听着他房里的动静。
这般一过,就到了今年春日。
“我与他已多时不见,七日前,他忽然来看我……”阿妩惨笑了一声,道。其间两人交谈甚少,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明显好了些,隐约竟有兴奋雀跃的形容。
她小声问起时,他说,他找到救小婉的办法了。
她愣了一下,心中不解,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顺着他的话恭喜他。
“就是那个晚上,他杀了你。”云泽道。
趁着云泽分散怨灵的注意力,后来赶到的苏浔和文澈向城守移了几步,沅女则持了城守的令牌去拦前院的府兵。
红衣怨灵闻言,目光如尖刺,狠盯着倒在地上的城守,她的手时松时紧,抓在他的脖子上,只需轻轻一压,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不错,那晚他引我喝了酒,在我陷入昏睡时,用一根绳子勒死了我,”阿妩声音像被撕裂,破碎的从喉咙挤出来,字字泣血,“他说,要用我的血和骨,引渡小婉魂魄,让她活过来。”
众人沉默,细想之后又觉得蹊跷,这女子本就是来报恩的,从始至终自觉欠了城守一条命,如果按城守所言,她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回小婉,以女子温吞的性子,怕是心甘情愿被杀,又怎会化成怨灵徘徊不去?
“你恨他,是因他杀了你?”安宁忽然问道,“且他有三位夫人,为何独来害你?”
阿妩身子抖了一下,红透的眸子几乎在这一刻渗出血来,尖声道:“只因此人心肠狠毒!当年荒山上,我的爹娘就是因他死去!”
几人微怔,城守吐出口血,缓缓闭上眼睛。
原来五年前荒山那场风雪里另有隐情,阿妩三言两语解释完,众人神情都有些怪异和复杂。原来这城守路过荒山时,正好遇到尘鬼纠缠,阿妩一家三口也在,山中无路可走,城守只能领着四个手下迎上,一只低级尘鬼皮糙肉厚,就算修道之人也要砍上一阵,何况不会法术的凡人,四个府兵死了三个,一个受伤,城守眼见几人顶不住,便做了一桩事:
他将阿妩的爹娘做诱饵,挡住尘鬼,求得一线生机。阿妩那时晕倒在地,并未看到这一幕。城守这个人的性子十分奇怪,自私自利,为保全自己和女儿可以牺牲任何人,但只要达到了目的,他就会收手,甚至会动点恻隐之心,比如顾念着阿妩爹娘用命救了他,他便带上阿妩离开了此地、收她入府。
“他纳我为妾,是要将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怕我知晓当年真相。杀我,亦是如此。”阿妩冷声道。而这些事,是她临死时,他亲口告诉她的。
几人听闻俱是相觑不语。此事真切的教会世人两个道理……其一,若要做坏人,便需斩草除根,要么必生事端,其二,若想有所隐瞒,就别轻易戳破谎言。
这城守游走于善恶之间,就做得很“不到位”了。
“我在你身边,从不祈求夫妻恩爱,可你为何如此待我?”阿妩抓着城守的衣襟,寒声道,冰冷的目光像看着一个死人。
城守瞳孔扩大,此时却握住了阿妩的手腕,咳血道:“阿妩……我对不住你……”
阿妩惨笑。
他对她是有歉疚和怜惜的,这些情绪在她死后翻涌上来。她还是个小姑娘,心心念念想着报恩,嫁给他这人近中年的男子也不觉得委屈,她坐在小池塘边等着他,只要见到他的身影,眼睛便亮起来,他若不来,她就将想说的话放进河灯里,后院的池塘空旷,没有她喜欢的莲花,她不敢劳烦他,就拿莲花灯代替,填满了池子。
她安静的存在着,远远的望着他。他没有给过她什么承诺,也不爱她,连池子里的花,都是死后种的,出于一点可怜的歉疚之情。
她像极了菟丝花、夕颜草,沉默的生长而后凋零,生前未得一眼眷恋,死后空得满池荷花。
城守说,她可以杀了他,若有来世,定会补偿她。
红衣女子怔然良久,倏地笑了一下,道:“不不,你想死,是为了你的小婉。”他的生或死,都与她无关。
她怒极怨极的眸光缓慢抽离,双目放空,口中喃喃道:“你这辈子、下辈子都找不到她。”
安宁听到这句心中一动,适时插话道:“不错,这等恶徒,死了是便宜了他,倒不如让他活着,尝一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岂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