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滢愕然,拉着安宁衣袖道:“魏师姐你看,二师兄怎的变得这么滑头了。”
安宁心道,因为不是你的二师兄。不过此乃打击之良时,她微微一笑,道:“我也觉得你二师兄滑头又话痨,要不得了。”
云泽咕咚一声,来不及嚼,把嘴里的东西直吞了下去,程滢噗嗤一声笑出来,就连最旁侧的沅女也不禁莞尔。
“魏师姐,二师兄好讨厌,不说他了,”程滢又神秘兮兮的转过头,对安宁眨眼睛,道,“我见你每日都来,可是因为四师兄。”
程滢话转得飞快,这次轮到云泽吃果子看热闹了,他一贯不嫌事大,哈哈大笑,插了句话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安宁眼神如刀,瞪了他一眼。
不远处,苏浔布阵方罢,起阵时尘土飞卷,清光曜曜,他从阵中跃出,虽力量不大,但阵法规整,比之前自己乱气八遭的阵法要好上许多了。
看他飞身而起,遥光视线便从安宁身上略一停顿,移转开了。
苏浔浑身挂着枯叶沙土,精神却看起来大好。
“好像做得还有不对,我……我回去再练练。”他挠了挠头发,道。
遥光淡淡一笑,道:“道法不可一蹴而就,你资质不差,用心修炼,当有所成。”
苏浔闻言怔住,面上很是兴奋,兴奋了一会,又有些羞惭,道:“我师父也这样说过,说我看似尽力却不走心,修炼跟闹着玩似的。”
二十多岁的男子,又是沂山仙派的大弟子,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应是他亲近之人宠溺出来的。
“你可知,道家有一剑式,任何法阵与之结合,力量倍增?”遥光看着他道。
苏浔眼睛一亮,摇了摇头。
遥光伸袖一挥,随意在几步外折来一根竹枝,竹枝坚韧,向他飞来,他收手接住,白袍青竹,洒然出尘。
“这一招重在出力和角度,看好。”话音落下,他人已在半空。
苏浔一眨不眨的盯着,不敢遗漏分毫,只仔细记清楚要领。
*
众人散去后,云泽拉着程滢走了,安宁心想着无处可去,就留在了后山竹林小筑,她托腮坐在书案旁,侧目看遥光手不释卷,垂眉闲读。
“你教了苏浔那样多的阵法,他能记住?”她可是见识过,像甚么清光连环阵之类,哪怕早就学过的,用过很多次的,苏浔都会记错。
“若有心,又有何难?”遥光身上混着青草香气和书卷墨香,用了他人的肉身,却还有神仙的风骨。
“他师父将他当做小孩子来养,怎么我看着,你这挂名师父,也将他作小孩子来教?”
遥光勾了勾唇,低头看她,道:“五万岁比之二十五岁,姑且可以算上长辈罢?”
安宁一讶,道:“五万岁?”
莫不是嫌弃他年纪太大?他心中转着这个念头,撂下书,沉吟道:“唔,在仙界我的年岁还算小的。”
安宁问他道:“那天帝的岁数岂不是要与天地相同?”
遥光未想到她会提起天帝,便道:“我幼时曾问过父君,只道不知,大约活得太久,忘了年月。”
“天帝……是什么样子的?”安宁道。
“怎么问起这个?”遥光微讶。
安宁抿了唇不语,其实心里念的是另一桩事,他这个太子殿下回仙界,逃不开天帝一双眼睛,带上她这一只不明来历的蚌精,也不晓得会不会出岔子,故而提前问一问,心里有个准备。
遥光眸光掠起一丝笑意,道:“若我娶了谁,他是会过问一二,今次不过带回一婢女,怕是惊动不了他。”
安宁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一把眼刀就飞了过去。
遥光淡淡一笑,到底与她闲聊起他那位父君的性子,据他言,天帝性情跳脱,俗话说就是“心大”。
“心大?”安宁一愣,她之前听禄存星君说过,天帝不喜循规蹈矩,遥光换了个形容,但这意思翻来覆去无甚差别。
遥光一笑,谈起过往确有温馨模样,比方说,他幼时念书久了,天帝会跑来把他拽出屋子赏风景,说神仙活得太长,往后的日子多着呢,何必苦于一时。还喜欢将他刚束好的头发,揉得松散。
长大后他请求领兵出征,天帝从不下死令,私下还会跟他反复强调,打不过就赶紧跑,好些正直的神仙都看不惯这位天帝的做派。
安宁闻言,恍然悟道:“我总算知道六界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了。”
遥光无奈一笑。
清风拂过竹林的时候,暖阳落在两人身上,安宁百无聊赖的伏在案上,听眼前的男子,徐徐讲着仙界的事,听他描绘从前仙界的锦簇繁华,也讲到他年少拜师学道,与师兄弟们相处的趣事。
她偏过头,莫名有怅然之感。
那么久以来,都见他一人独行,却从未想过曾经的他是怎样生活的,原来也有家人友人,年少一同仗剑除恶,后来领兵在外,亦有忠诚的下属。
这是他第一次,讲给她听。
五万年很长,他的话里,隐去了剑光与血雨,只留下记忆里温暖的片段,但她知道,所有的结局,无论开端和过程如何顺利,最终未逃出世间困局,也许……他言语中提到的那些人都不在了,正如暗淡的北斗星,不再亮起。
她转念又想,若六界太平,他应还是天上的太子殿下,日复一日的忙碌也悠闲,可若六界果真太平,她也没机会遇见他。
她悄悄拽住他的衣袖,枕上去,离他又近了一些。
云山竹林里,不必担心尘鬼闯入,四下也暂无人往来,是难得的幽静。
安宁枕着他宽大的衣袖,在他缓缓语速里,沉下眼睫,呆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遥光垂眸望着女子半张容颜,唇边一抹浅浅笑意,她乌黑的发丝铺在他的膝上,柔顺绵软。
他注视她良久,忽然想到久远的以后,在仙界府邸,大约也是这般,闲时他执卷落笔,她倚在一旁,研着墨应付自己,又或酣然睡去打发时间。
万天万年,长长久久。
风吹落枝上的竹叶,向他们卷来,倏忽挂在她的发上,白玉般修长的手指捏了那枯叶,放落于地。
他的手悬在她发顶上,欲抚还休,笑了笑,终是作罢。
还是赶快结束云山的事,让她恢复原身罢,不然总有脱离感,何况这魏琪长得实是……比不过她。
小路旁,阴影里,一个女子蹲在草丛里,请捂住口。
长草间隙,她怔怔远望竹亭里的两人,手指尖抖了一下。
*
夕阳布满山坡时,程滢抽身离开,跑到了云山之中。
她抱着膝,坐在一块石头上。
山脉起伏变化,层林烟雾缭绕,云卷云舒。
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习惯了呆在师父身边,有什么新发现的物什玩意,新学会的法术,都想给师父瞧。小时候,是作为弟子想博得师父的赞赏,长大了,反而将赞赏看得淡了,更多的时候只想惹师父笑一笑,她觉得,师父笑起来,很好看。
师父没有拒绝过她的亲近,诚然他对弟子们都是一样的,但她自忖是他唯一的女弟子,在这些相同里,还是找到了许多不同。
她的师父,对她更温柔,也更有耐心。二师兄三师兄参悟不透道法,他总是点到为止,极少手把手去教,对她,则会沉心静气,一遍两遍亲手去纠正。她觉得,师父是喜欢她的,虽然不确定,这种喜欢是长辈之于晚辈的,还是其它什么……
她曾以为他们是最亲的人,直到近日,她隐约感觉,有人闯了进来,闯进他们二人中间,那人不是师兄弟们,而是旁支的师姐魏琪。
为何,她不明白,师父和魏师姐明明之前不熟悉的,可是今日所见,竟有种诡异的亲昵,那是她没有见过的,从未感受过的。
她迎着山风,眼底一阵阵发酸。
“哎……”一声轻呼,从茂密的树林里传了出来,还有枯枝折断的声音。
程滢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道:“何人?”
无人回应。
程滢“呛”的一声拔出剑,拨开草丛。
一男子,滑倒在地,衣衫破了一个口子,他穿着布鞋,因云山土地潮湿,鞋底尽是泥泞。
“是你?”程滢认出他,就是在镇民们现居屋舍中见过的那个人,受了伤,却执意自己上药,当日他文质彬彬,很有书卷气,今时却没了那股子秀气,很是狼狈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这里?”
那男子起身将身上弄利落,施礼道:“想着松松筋骨,就到这山中了,没想到姑娘竟在此,打扰了。”
程滢摇了摇头,道:“没事,不过山里有野兽,你无道行在身,还是小心些。”
男子一怔,又是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
程滢没说话。男子躬身一礼,回转下山,程滢重坐回大石上,心灰意懒。
半晌凉风习习,她圈着胳臂,抱在胸前。却又听得背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那离去的男子又走了回来。
“方才忘了,这是我在山上采的野果,味道不差,”他顿了下,道,“姑娘若不嫌弃,可以作小食吃吃看。”
程滢接过那红彤彤的果子,怔然望了许久,眼底本就有涩意,果子的酸味冲进鼻子,又添了几分酸楚,她握着果子,突然就掉下泪来。
那男子一时愕然,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