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道:“我此前掌管此地,尽心尽力,不曾懈怠。谁料我的结发妻子难产早逝,留下一双儿女陪我度日,然而甫到成年,他们就身患怪疾,一个个离我而去。”
“苍天让我无妻无后,我也无心再作神迹!天君赐我的碑牌我也不再要!我当日在儿女坟前已发下毒誓,如若苍天不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再也不兴风作雨,永作逆神,不再掌管此地风调雨顺之事!”
空中霹雳频发,龙漠已是怒不可遏:“大胆广顼,难道你忘了当年犯下的是何罪孽!”
龙君却仍不悔改道:“老身不知!”
龙漠道:“你当日所娶妻子,乃合郃山下一修炼五百年的青蛇!此等孽缘,早有天劫降临以示惩戒,你却执迷不悟,即使身遭酷刑也要与那青蛇结合。此事谁犯错在先,你难道还不心知肚明?”
龙君回道:“即使是我娶妻在先,也已受刑罚过,当日妻死,我也曾诚心悔过。然前罪不及子女,上天为何如何狠心,竟活生生让我的一双儿女无故夭折!我又如何能心甘情愿看着他们死去!”
龙沺叹了一口气:“广顼,此事乃尔等罪孽,何怪罪于天?尔身为龙神,尔妻即便修炼百年,也不过一介小蛇,种族有异,不能相合。当年你们不顾劝阻结合,生下子女,就已埋下祸根。”
“我不信。明明是苍天害我子女殒命!”
龙漠将兵器指向他道:“广顼!当年天庭有教,种种相异,不可通婚,尔到底是未曾听说,还是明知故犯!如今酿下惨剧,却又推罪于天。你难道不知,天君遇事随心而去,哪有心思也陷害你的一双儿女!”
龙君听了却仍是不敢置:“不,不,明明是我子女无罪,获罪于天……”
龙沺也道:“广顼,你还不认罪?你睁开眼看看这千里荒草,看看这些流离他乡的百姓,你心中有怨恨,却在缘由都没弄清楚的情况下祸及池鱼。你真的是辜负了天君的信任!辜负了百姓们的跪拜!”
龙漠道:“兄长,不必多说,罪人已然在此,事由已问清楚。我们这就将他押送回去,请斩龙使治罪!”
龙沺道:“且慢,广顼,你我幼时一起长大,感情颇深。那时派你到下界守护堤水湖,你对着我们说要成为天底下最好的龙神,让此地成为一方福地。我从未想到,今时今日,你会变成如今的样子。你好好想清楚,我与龙漠明日再来。”说罢便强拉着龙漠要走。
然而未等他们离去,却见风中有雨雾飘散。
龙君苍老而惭愧的声音道:“两位神君,广顼知罪了。”
龙沺听此,回头道:“知罪便好。尔等本应立刻赴死,为十万苦旱的百姓谢罪,但如今天君慈悲,教你苟活赎罪。尔等此后每年须得遭受雷邢,不得逃避。布雨兴风,更不得玩忽职守,若有再犯,便是斩龙使出世之时!”
龙漠却在旁急道:“兄长,虽然他有心悔过,但是大错铸成,怎能轻易放过?”
然而未等龙沺回答,只见空中霹雳乍现,那老龙从地底下一点点钻出身来。
却见他身躯干枯瘦削,金鳞上全是污泥,前臂残缺,眼瞳浑浊如雾,恰似一只龙鬼一般骇人!
狂风搅起浓重夜色,龙鬼的身躯如沉重锁链一般在枯草遍地的地上抽搐摆动。原本金光闪烁的龙身上是满布伤痕污泥,蜿蜒数里,骨骼浮现,恰如地面上浮起一条死气沉沉的巨大破船。
只听他眼中流下血泪道:“我身犯天条,又为仇恨蒙蔽,终日自堕于污泥之中,与虫蛇为伍,令我龙族失却颜面,又令天君失信于百姓。种种过错,万死莫辞。兄长怜我幼时情意,我自当铭记,但犯下罪孽却不能清洗。今日我当自请此罪,永不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龙沺叹了口气,道:“你知罪就好了。”
龙君呼啸一声,像是长久暴露的破碎身躯受不得夜凉风寒一般,他撑着身子道:“事到如今,我已颜面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只求兄长答应我一件事。”
龙沺道:“你说,但凡我能办得到。”
龙君道:“我那双子女将死之际,我自知已无法救活他们,便将他们的元神锁在了我的神髓之中。”
他惭愧道:“我不再行布雨之职,也是为了用□□死的生灵来维持他们的活力。”
龙漠再次大怒道:“你该死!竟用魔道的法子残害生灵!”
龙君默然不语,只蹒跚着跪在地上道:“我知自己残害天良,死罪难逃,只望两位能替我照顾一下这一双可怜的子女。老龙我,即刻便赎罪去了!”
说罢,只见长空中白光闪现,那光刃竟直斩龙头,硬生生劈下一双龙角来。龙角落下,化成一阵血雨,那巨大龙身在黑夜之中浮现光芒,竟是一条清光荧荧的青龙。闪烁的光芒在漆黑夜色钟乍然浮现,然后又蓦然消失,空中冷雨落下,仿若月落血泪,最后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对青色光球。
龙漠看着那一双被齐齐斩断的龙角,上面满是沙石磨砺的血迹。那是他们整个龙族最为骄傲的龙角,那也是一双罪责难逃的龙角,这样肮脏破败的一双角让她感到又是耻辱又是愤怒。
她握紧了掌心,道:“当年我还叫过他弟弟,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一个败类!”
她想了想,还是不愿相信眼前的场景:“他一定是受了魔族的蛊惑,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说罢她看着那一对光球,努力忍住发酸的眼眶,然后走上前去收了那光球。
“这虽然是他的子女,但也是他作恶的缘由,是他作恶的结果。我们岂能包庇?还是交给天庭发落吧!”
龙沺却只是叹了口气,他拍拍龙漠道:“我们收了着一对小家伙,就去向天君禀报吧,这里不能再荒芜下去了。”
龙漠点了点头,两兄妹在夜色中抱着那个小小的青色光球,慢慢去了。
青瑶在树丛中看的忍不住一直唏嘘,她道:“这老龙,真心糊涂,居然干出这种事!还自杀谢罪!”
谷生还晕乎乎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子女怎么死的?”
云梳道:“应是龙蛇不能相合,生下的子女也是先天缺损,所以才没有活过成年。”
谷生听了还是晕乎乎的:“啥?那是什么意思?龙跟蛇因为不同种族,生孩子也不行嘛?”
青瑶不耐烦地拍他脑壳一下道:“就会问问问,你自己动动脑子行吗?”
谷生这才停了嘴,只敢自己嘟嘟囔囔地纠结着这里面的问题。
只有重叶在一旁,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夜空中月光雪亮,他在龙神自刎的血腥之中嗅出一种清甜之气。然后在朦胧月光中,他看到了一株细瘦的柒若草。他的母亲在《芳物语》中记载的这种草,说它:“貌若青玉簪,花若缠龙,香味清冽,可冲腥气。赠以有情人,许白头之意。得名是因为,草茎折断后会流出红色液体,犹如心头血,有断此草如断当年誓,如取心血之意,可作朱漆。”
是了,这重香草是在龙神栖身之处生着的,有可能就是龙神与他的妻子当年的定情之物吧。
因为重叶看到那活得如同厉鬼的老龙身边,都是枯死的蒿草,唯有这一丛灿烂开放的芳草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龙沺与龙漠走后,很快来了一位新的龙君。一场大雨骤然而来,消解了一些旱意。忍受了几十年干旱人们几乎为眼前的雨水震惊了,他们在雨中手舞足蹈地唱着歌,拿着瓦盆瓷罐接着那珍贵的生命之水。
无奈堤水湖此地已好几十年不下雨,下一两场久旱逢甘霖的雨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让这里的状况好转多少。新来的龙君只好住在龙沺龙漠之前住的那座小院子里,因为那院子里藏有一口深井,可容他在此藏身。
青瑶站在井口,用长长的麻绳放下去一摞面饼子,她道:“小龙,你在里面憋屈不?”
“没事,反正我还小呢!”
“里面黑不黑?你怕不怕?”
“不怕!我没修炼成龙的时候,呆的地方比这井里黑多啦!”
新龙君稚嫩的声音从深井中传来,他还是一个不过五百年的少年龙呢!
青瑶他们也只见过这小龙腾云驾雾地在空中布雨的模样,还未见过他身形如何面貌怎样。青瑶晃晃麻绳道:“小龙,都没见过你长什么样。但是我们要走了啊!”
小龙道:“好的,我知道啦!”
青瑶道:“听说已经有人把龙王庙修好了,以后你就有供奉啦!”
小龙道:“我知道啦!你们过些时候再来堤水湖,到时候来划船啊!”
青瑶中气十足地回道:“好的!说定了!我们到时候来坐着小船采莲蓬啊!”
“好的!”小龙的声音回荡在井口,语气稚嫩却十分坚定。
青瑶转头看看云梳他们道:“这么说话真累死我了!咱们这就走吧,过会儿我都没力气了!”
云梳递给她水袋道:“你喝点儿水润润喉咙。”
谷生道:“重叶,你找到那种香草了吗?”
重叶点点头。他最近变得话又少了一些。这几天他又去了一些地方,不出所料,这里仅剩的一些人家没有什么关于采香女子的消息。
天色还有些昏暗,此时太阳未升起,行路不会觉得炎热难耐。一行四个伙伴带好自己的包裹,他们就又朝着下一个目的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