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沙场，王命无处寻。

我为穷尽时，无力转乾坤。

此身何由寄，愧为天地君！

他闭目跳下东海那一刻，除了满腔的悲愤、悔恨、痛苦之外，剩下的就是心中永远无法自我原谅的愧疚了。

“不回去吗？”

有声音问他，他看到一个面若雪玉的男子站在身后。

他摇摇头。

雪凌道：“看你模样，虽有求死之心，但却是阳寿未尽之人。生魂在外盘桓日久，恐怕就不能再转醒了。”

他道：“无妨，再拖些时日，也不过连累更多无辜的人罢了。”

雪凌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劝他，就离开了。

等到五日之后，雪凌见过此地困守的将士，他已知此时天下的乱象，想起那日见过的游魂。却想不到又在一处山崖之上遇到了他。

“你就准备这么耽搁下去吗？”

他笑笑道：“君云游至此，恐非凡人，不如带我一起游历一番？”说来惭愧，做了这些年皇帝，他还没有看过四海之内这些地方。

雪凌冷冷看他一眼，觉得此人又可怜又可耻。

“我可没有那些怜爱弱小的同理心，要跟着我就得做我的侍从。”

他道：“无妨。”

雪凌心道，那些还在为了他苦苦支撑的将军，真该看看他这副没有心肠的德性！

然后他便跟着雪凌四处云游，雪凌将自己的坏脾气全发在了他身上，由着性子使唤他，也没见他有过什么脾气。

包袱什么地都扔给他扛，他也不说什么。肩膀酸痛了就让他给捶背捏肩。走过路的鞋子扔给那家伙洗刷缝补，雪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自己天人之姿的一双脚，又不生汗，只不过沾些草泥。那家伙老实拿到溪边刷洗，样子是极为认真的，但是因为实在没干过这种活，当他拿着一双勉强干净的鞋子回来时，雪凌常常只能叹气。

煮饭之类的交给他那就是不打算吃东西了。雪凌有时骂他几句，他也不见有什么难过。

“你还真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当皇帝的么？除了吃喝享用你还会干什么？开始的时候居然连衣服上打个结都要弄半天！不知道以为我是教你穿衣洗脸的老妈子呢！我算是看透这天杀的人世了！下层百姓贩夫走卒三姑六婆什么都做，到了最上面的皇帝那里却是衣食住行样样要人伺候。”

雪凌鼻孔出气，打量他道：“也没见你比别人有何长处，凭什么单就你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住了？你说说来啊？”

方明眉心微皱，脸上仍是露出淡淡的表情，只当没听见，吃完饭后便主动去洗碗。

雪凌觉得这人似乎真的是没心没肺了一样，哭也不会，笑也不会了，只作出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姿态。

他做皇帝的时候，应该是被万众簇拥敬仰的样子，这时候低头侍奉自己，竟也毫无怨言，一副低头受虐赎罪的姿态。

雪凌便感叹起人世的无常，人性的多变。

他想起自己在离焱那里照顾他的时候，多么的温柔和善，再看看自己现在对方明这家伙颐指气使的模样，也不像是同一个小狐狸了。他坐在树上，看着树叶上凝结的露水，又想起自己那时在玄霜洞的时候。他的眼睛慢慢地湿润起来，感觉有点儿记不起来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你见过白楝树吗？”

方明摇摇头。

“是了，皇宫里种的都是些名贵的树木，这样的树木你们这些穷奢极欲的皇帝才看不上。”

方明无言。

雪凌道：“我老家那里洞口有一棵很大很高的白楝树。开花的时候像一团云朵一样。”

末了他便神情不明地低头坐在那里，大约是思念自己的家乡了。他在外面游荡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地方，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还不如回家去。

他自从那日负气离去，心里就决意再也不回去，再也不要见到离焱，再也不想听到和他有关的消息。他决意抛弃和离焱有关的一切一切，连一丝丝影子都不要留下。他情愿自己还是洞中不闻世事的白痴又神气的小狐狸，也不愿成为这样走到哪里都抛不下那一段往事的废物。他甚至有些恨那日自己一时手贱救起他。

可是为什么要逃开的是自己？远远离开，连家都不敢回的是自己呢？大概是因为动了心的只有他自己，痛苦羞耻悔恨的，都只是求不得的自己一个而已。

不对！眉心还皱着，他突然勾起嘴角，求不得哪里只是自己一个？那家伙还不是日日在东海作望女石？看来谁也没运气幸免这种折磨。老天总算公平，总之大家都是求不得，各自有各自的罪受。譬如说他在离焱那里得了难堪，离焱就得在那个失了踪迹的女仙那里焦心。

这么说，自己还得感激一下那位仙子，替自己报了些许仇怨？

这么想着，雪凌郁结已久的心中总算有了一些宽慰，又忽而觉得自己这样四海飘零的模样特别可笑！他这时突然想回去看看离焱那家伙，看他是不是已经化作了海边的一块黑石头！

他拍拍自己脑袋，说：“你快把东西收拾一下，我马上就要回去！”

方明只能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