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谷雨的想法和太后相差无几。她刚刚一瞬间绷住的身体,这会儿又恢复了泰然。
然而,真正拿到画卷的皇帝却像是被吸入了祁璐的画里。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仿佛已经透过看到了大魏的将士在战场上大杀四方……
翻页,又翻页,转瞬之间,皇帝自己粗看了大半画卷。
他缓缓地长吸了口气,“皓月公主,朕问你,这弩机如何能射五里地。”
大魏军营重视弩机,比如大木车弩,能射穿金甲,击碎城垒,可惜能一次性同时只能射出七支箭,而且还需要以绞车张之。
在迫在眉睫的战争里,速度就是优势,若是真能像祁璐所画的《十方弩》,那攻击目标就多了三个。
一架弩多三个,十架三十个。且依照画上所言,这十方弩还没有大木车弩重,运送方便,还省人力……
皇帝压下澎湃的心绪,等祁璐答话。
“陛下,臣妇其实并不太懂个中原理。”她徐徐道。
“嗯?”皇帝皱眉。
“这些神兵利器乃是我梦中梦见仙人指点才画出来的。臣妇这样说确实听起来很荒谬,本来也不敢轻举妄动,但这些图在臣妇脑海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臣妇不得不认为:这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臣妇斗胆请陛下召见制造弩机的工匠来看。臣妇想,倘若真的能行,他们看了便能会意。”
换了平时,皇帝定然已经对献宝之人有了不满之意。偏巧这日他心情很不错,加上祁璐说得有板有眼的,便顺着她的意思请来了工匠。
很快,几名两鬓花白的工匠带着几个精壮的后生进入了偏殿面圣。
到底是讨论秘技,祁璐、祁谷雨等人需要先行回避。
一得了机会,祁谷雨便没好气地出手拽住祁璐,“你什么意思?”
没有预料到对方会这么火爆的祁璐被拽得一个趔趄,“什么什么意思?”
“不要在我面前装傻!”祁谷雨的手像一只铁铐,死死扣住祁璐的腕子,“就算你再如何不肯接受,我也还是你的姐姐!你的一举一动瞒不过我!”
祁璐没有用力挣脱,任由手臂被她拿捏,只道,“我做这些事情光明磊落,压根就没有要隐瞒任何人的意思。”
“光明磊落?”祁谷雨气笑了,“是啊!你是光明磊落了!你的忠心都献给大魏,那你的家乡怎么办?那些喊着我们名号、在我们姐妹身上寄予了无限期望的民众怎么办?”
她呵的一声蔑笑,笑声里尽是有力无处使的愤懑,“我真该立马启程带你回砾国,让你好好看看那片生养你的土地如今已经贫瘠破败成了什么样子!让你看看多少无辜的百姓正在经受痛苦!”
“你义愤填膺骂我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有做吗。”祁璐凉凉地看着祁谷雨。
“是!我是没有办法改变砾国的困境,但你能!所以你必须回去!而且要完好无损地回去,把砾国天地给你的巫灵之力用在砾国臣民的身上!”祁谷雨咬到了嘴唇,说出的话便磕巴了一下,正好断了她后面没说出——更不适合在这里说出的话。
你要完好无损地回去。
保存完整实力地回去。
你要把你的能力用在拯救自己的臣民身上,而不是永远像个卖笑的小丑,通过巴结讨好强盛的魏国,换取救命的口粮,苟延残喘……
“不是我不想跟你回去拯救世界,”祁璐说道,“嫁夫从汉,穿衣吃饭——我如今既然是沈笛的妻,便不能凡事只为自己考虑。益州边境有异动,一场战争无可避免。而我——”
她顿了顿,用更坚定勇敢的语气继续道,“我要他平平安安地大胜归来。”
“你……”祁谷雨气得几乎要捏碎祁璐的手骨,“你为了保住他一个,就要弃我砾国万千民众于不顾吗?你还知不知道自己身为佑国公主的职责和使命!”
祁璐因为疼痛而皱眉,“我没有做任何选择——在我看来,我是沈笛的夫人,也只有这一个身份。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佑国公主。”
“你只是忘了!!”祁谷雨的音量不禁拔高,震得占风铎碰出脆响。
祁璐不想跟她这样无休止地掰扯下去,于是抛出一剂定心丸:“既然我答应过你会跟你回去,就一定说到做到。至于这本神兵画册,我已经献了,你既然是为砾国万民来大魏请求支援的,就该顺而为之。陛下高兴的话——”
“陛下有请!”门外有宫人高声唱道。
祁谷雨恨恨地撒开祁璐的手,“摇尾乞怜永远只能做一条狗,你想没想过:要是你拿出来的这些东西能为我们自己所用,我们还需要依附别人、还需要卑躬屈膝吗?!”
言尽于此,祁谷雨率先朝外走去,有种和祁璐“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冷傲。
祁璐默然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再度来到偏殿。
“沈祁氏。”皇帝唤道。
祁璐应声,“臣妇在。”
“你献上来的东西,朕已经命工匠前去赶造。倘若真能如你所言,成为军中杀器,朕必定重重有赏!”
“陛下慧眼识珠,是社稷之福,更是天下万民之福!”祁璐唱颂完后,心里不断回响起祁谷雨刚刚的只言片语,她收正身姿,目光灼灼地抬起额头,“陛下,太后娘娘,臣妇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向往和平、安定,如若这些东西能为军中所用,那臣妇也就得偿所愿。陛下若是要赏,臣妇想请陛下广施仁善,多些援助臣妇的故乡。”
皇帝点点头,“你心系苍生,朕也很感动。朕答应你,待你姐妹二人回砾国时,我大魏必竭尽所能派人出物,助砾国度此难关。”
“多谢陛下。”祁谷雨和祁璐齐声道。
二人出偏殿时,又是一前一后地走。
忽的,走得快的祁谷雨放慢一步,等祁璐上前,然后道,“不要以为你这样做就足够了——你是皓月公主,是我砾国的吉祥所系,这一点点金银吃穿难解我砾国燃眉之急,一切都要等到你回去之后,与父王重新商定!”
祁璐没接话,祁谷雨也不等她表态。
姐妹二人在宫道上分道扬镳,一个朝后宫去,一个走向宫门。
萧瑟秋风扑面而来,祁璐心事沉沉,沿途都在出神。
及至宫门口,宫人见到一个熟悉高大的身影,准备提醒祁璐的,却被男子的一个手势阻止,颔首施礼,悄悄退下。
“要下雨了。”
沈鸿禹的声音和一把油纸伞同时出现在祁璐头顶,她抬眼寻找那双明亮的眸子,如愿对上了他深邃的眼。
“你怎么会来?”
“我来接我的夫人,有何不妥?”沈鸿禹轻笑,双眼微拱,半睁的眼皮底下透出温柔的银芒。
祁璐看得愣了愣,旋即骄傲一笑,“你放心去打仗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我怎么放心。”沈鸿禹的笑渐渐晕开,淡化,“是不是我走以后,你也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