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 云秀自屋里出来。
竹林小径的那一侧, 道恒和道迹道长正在悄悄落泪。
云秀忽的便想过去告诉他们——阿淇守住了道心, 她没有屈从。
心中的恶意正悄无声息的蔓延上来,她忍不住想刺伤一切她认为该追悔的人。
若能放任这恶意, 她心中想必能得到短暂的、恶毒的痛快和抚慰吧。
可她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去了。
这一日街上的人太多了, 似乎路旁任何两个凑头说话的人在讨论的都是奉安观。那一日在巩县旅店里的情形仿佛重现了,只不过这一次被讨论的换做了她身旁的人。
云秀分辨不清这是自己的心魔, 还是事实本就如此。
她放开灵力, 沿着街道一寸寸的寻找。
无数人的意念、喜怒随之涌入。云秀无动于衷。
终于她走出城门,在道旁茶水摊前停住了脚步。
这一日蒲州城中开集市,周边村郭并城中之人往来熙熙攘攘, 茶水摊上便也格外的热闹。
摊主人临时加了许多桌凳, 却依旧不够坐。不少人蹲坐在杨柳树下,喝着甜汤杏茶,聊着辗转听来的市井流言。
“可怜如花似玉一个小姑娘, 被谁糟蹋了都不知道……”“听说找着人时, 肚肠都……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匪徒, 真是穷凶极恶。”
“也怪她的父母,好好的女孩儿偏往腌臜里送。道观是什么好地方?指不定是被逼良为娼, 小姑娘不肯从命,被私刑所害。”
“那道观我听说挺干净的, 等闲男客进都进不去。”
“等闲的倒是进不去, 不等闲的呢?这种地方就没有干净的。你进不去, 要么是钱不够多要么是官儿不够大,给够了就没有不肯卖的。你这会儿看着她冰清玉洁,你看不着时,不定在舔哪个钱老爷哪个官老爷。世间就少些敢杀奸诛淫的真丈夫。”
众人颇不以为然,有人哄笑,“这位兄台头上看来戴了不少帽子。”便不去理他。
又议论了一阵子,不知谁说,“不过那小姑娘确实也没那么无辜——我听说她家里本就是老赖儿,欠了个大户的钱还不上,就伙同一帮乱民把人家家给砸了。听说她被糟蹋那地方儿跟大户家就隔了一条街,那大户家家丁闻声还出门看了看,见是他家的就不管了。只遣人去给观里报了个信儿算完。所以说人啊,就不能干亏心事儿,指不定何时就报应在子孙身上了。”
有人啧啧感叹可怜了小姑娘。有人埋怨那大户家丁不通人情,就算有仇也不能不修阴德。
也有人嘲讽,“空口白牙的说得跟真的似的。你亲眼所见吗?你若亲眼所见,官府可正在抓犯人呢,你怎么不去领赏?”
“你尽管跟我抬杠。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人干了什么事、犯了什么忌,阎王爷本子上一笔笔都记着呢。若非如此,你倒说说,怎么旁人遇不上,偏偏她遇上了?”
众人都不知该怎么答,只能道,“谁还没有时运不济的时候。太平盛世里,也难免有无辜受难之人。”
“哼,哪有这么多无辜。都是活该……”
云秀没有再忍下去,隔空撕住那两张脏嘴,一拳一拳的揍下去。
众人看不到云秀,只见那两人忽的撞到一处,脸上砰砰作响的左摇右晃,都有些发懵。
青天白日的,众人倒也不怎么恐惧。只以为是神婆子所说的黄鼠狼作祟,纷纷乱乱的去找葫芦、桃枝,又有喊着让找神婆的。
片刻之间,那二人脸上便肿胀如猪。
云秀出够了气,便将那二人掼到树下。
她擦去手上所沾血痕,揉了揉略有些肿痛的指节。
她瞧见混在人群中不说话,只是听和笑的眯眼男人悄悄退了出来,于是便也抛开这群聊得唾沫横飞的闲人,默不作声的跟了过去。
那男人走进城西一道巷子里,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人,才飞快敲开一扇门,钻进去锁上。
那院子外有车门。门庭虽算不上宽广富贵,却绿竹成荫,十分幽深雅致。
竹径尽头的角亭里,有女子正拍着牙板,袅袅娜娜的唱着小曲儿。
有个锦衣青年正喝着梨花白,摇头晃脑的细品着。身后站了个长衫山羊胡的男人,也捻着胡子在听。
云秀望见两人的面容,只觉脑中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那男人快步迎向那锦衣青年,道,“小郎君,不得了了,府衙发布告了,正到处捉人!”
那青年散漫的“嗯”了一声。
唱歌的女子手中牙板不由错拍,曲调一时断了。那青年这才睁开眼睛,阴鸷的望过去。
那女子竟吓得缩了一缩,忙笑着推他手上酒杯,侍候他饮酒。又作势回头训斥那来报信的男人,“多大点儿事也值得大惊小怪,也不问衙门是谁家开的。布告发就发了吧,莫非还能抓到郎君头上?扰得奴歌儿都唱乱了。”
那来报信的男人恨她粉饰太平,将她扯到一旁,上前规劝,“郎君,这回不同往日,柳家也派人来了。还私自拘住了蔡道婆,万一那婆子招供出来……”
那青年捏着酒杯,看酒中旋沫,“招就招了吧。那道婆认得我吗?就算认得,她敢指认我?就算他敢指认,蒲州府敢拘我?不过玩儿了个不识抬举的姑子,还不定是谁家跑出来的奴婢。看把你吓的。”
“可柳相……”
“什么柳相不柳相?”那青年打了个哈欠,“我爹不也是同三品吗?我爹还是节度使呢。”
“……可我们毕竟是在蒲州,不是在恒州啊!柳家——”
那青年嫌他啰嗦,抬手举起酒杯将梨花白倾在他头上,“你烦不烦!你便去柳家问,老子要睡他家奴婢,你看柳家给不给!”
侍从自私不敢再多言。那歌妓见他发火,也胆颤如鹌鹑,只缩在一旁不做声。
山羊胡的男人见状,便压低声音上前,道,“听说那道观里住着柳相的女儿。……郎君自是不怕,可也有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眼下白龙鱼服,不留神吃了暗亏,扈从都不在,节帅又鞭长莫及,如何是好?不如即刻回驿馆去,动身入京为好。待朝觐了天子,朝堂都知道郎君是代节帅来的——不必说动了道观里一个姑子,就是真错手误弄了宰相女儿,柳家又能乃郎君何?”
那青年垂着眼睑琢磨了一阵子,道,“可爷心里不舒坦。”便恨恨的踹了侍从一脚,“蠢奴才,若不是你给爷寻错了人,也闹不出这档子事儿来!”
山羊胡的男人便笑道,“错是错了,姿色倒也不差。郎君昨日不是很尽兴吗?”
那青年骂道,“尽兴个屁,爷左脸现在还在疼。没弄死那臭娘们儿算便宜她了。”
云秀心中悲愤再难自抑,右手化作利爪,一巴掌扇向那男人左脸。
她力道不同凡人,又心存了恨意,只一下便将那男人半张脸扇得血肉模糊。
院儿内四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一阵妖风,他们少主子便斜飞出去,撞在亭柱上,半面脸都是血。
都吓得各自尖叫逃窜,却见四面透明墙壁凌空砸下。那山羊胡的男人后仰在地,便见云头靴头被整齐斩去,露出的脚趾看似无痕,片刻后便鲜血飞溅——指尖竟也被齐齐斩去了。他惊恐的抱着脚趾哀嚎起来。
唯那被扇飞出去的青年是个武人,又年轻,体格比他们都要健壮。脑中轰鸣了半晌,居然眨了眨眼睛、辗转清醒过来。
他左眼被扇得眼白都成了眼红,右眼却又缓缓能看清事务了。
便见虚空中,有少女的身形渐渐浮现出来。漆黑如水滴墨上、如泉洗黑玉的眉眼空洞寒冷,唯那点红唇宛若热血沃上了雪地。美艳不可方物,却又寒如冰狱、利如刀刃。
那少女上前,撕扯起他的衣领,如提起一个稚子。
她握紧了拳头,又要揍下来。他自她眼瞳的倒影中看到,她揍的依旧是他血肉模糊的那半张脸,吓得不由惊叫起来。
那一拳却没落下。
他屏息、惊恐的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的问,“……你是怎么对她的。”
他不知所谓。
“想不起来吗?”
他惊恐的摇头。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