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蔽月, 夜色沉沉, 一辆马车静静地等候在四通八达的官道之上。五匹快马堪堪在马车前止住马蹄,一身黑衣脸覆面具的带头人快速地翻身下马,并亲手把马上的孩子抱下来交给等候在这里的裴掩,低声嘱咐道:“委屈裴兄先带着这孩子到巴蜀之地避一避, 等事情了结之后,我再派人接裴兄回来。”
裴掩仿佛早已预知了一切一般神色自若, 他把郭申放到地上, 对郭申道:“这位是你父亲的朋友, 他救了你, 你们郭家也没有什么能够报答人家的,你就给你的恩公磕三个头吧。”
十余岁的孩子闻言跪倒, 认认真真地趴在地上向卫青拜了三拜, “申儿年幼, 尚无力报答恩公的救命之恩, 只求知道恩公姓名,否则日后九泉之下,郭申无颜面父。”
卫青把郭申扶起来,轻轻揉了揉孩子的头顶,温柔道:“好孩子,有恩必报是对的, 你没有辜负你父亲的教导。我姓木名桑, 将来等你从巴蜀回来, 若是有缘, 你我自可再会。”
家逢突变的幼童满眼含泪,郑重地再拜了一拜:“郭申记下了。”
裴掩叹息着摇了摇头,把外甥抱起来放到马车上,“那阿桑兄弟,我们先走了,你多保重。”
卫青亦回身上马,在马上拱手告别:“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裴掩和郭申坐进马车,护卫在左右的两名车夫关上车门,又对卫青躬了躬身,然后驾着马车扬鞭而去。护送裴、郭二人到达巴蜀并安置等事自有手下心腹负责,卫青无需担心,
近年来卫青的职责主要都在军事方面,朝政的问题他接触不多,但身为朝之重臣,他自然知道除了与外敌匈奴的战争之外,天子还在着重处理两件事:一是削弱诸侯王的势力,二是打压地方上的豪强大家。诸侯王是割据一方,豪强大家是横行乡郡,前者直接威胁天子的皇位,后者夺地买田欺压贫民,独霸山海之利,肥一人而贫众人,势力大者甚至可以不把地方官吏放在眼里。而对于天子来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不可容忍的。
郭家无视帝威阙下杀人,用自己的行为把郭家成功的划分到了豪强一列,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卫青再清楚不过——然而大局与国法之外,总还是能够留下一个小孩子的一条性命。
这一点,卫青相信对于刘彻也是如此。天子虽然常常被以汲黯为首的谏臣当面或者背地里指责严刑峻法,但还不至于残酷到非要和个小孩子计较。因此他在解救郭申的时候,有意似匪而非匪,张汤追捕犯人的手段卫青是没有怀疑的,张汤不可能轻易失手——但卫青可以让他收手。
解决完私事,摘下脸上的面具,收起君子剑,换上将军刀,卫青连夜赶回朔方。阴山脚下的这片土地按照计划即将被建设成为朔方郡,但城池才刚刚开始修建,卫青只能继续住在朔方驻军大营的营帐内。
为了防止匈奴派兵反复争夺河朔地区,之前参与收复河朔的三万骑兵大部分都留了下来,驻军大营里都是老部下,卫青默默出去了两天,也没几个人在意,只当他们的车骑将军又到什么地方巡查去了。
只是案上堆积的公务太多,卫青回来之后只小憩了片刻,然后洗了个冷水澡清醒清醒脑子,便开始处理公务。秋季是匈奴侵扰汉境的最佳时节,往常这个时候匈奴早就东打一下西抢一把地闹起来,这次却一反常态,将爪牙全部收缩回了草原深处。站在阴山之上,即便隔着一片空荡荡的大草原,汉军这边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得到匈奴王庭内部躁动不安的气息。看这样子,老单于军臣病危的消息基本属实,但军臣什么时候死、他死之后继任单于的是哪一位等关系着汉匈之间未来战争走向的问题尚不明确,汉军不得不多派探子严密监视着匈奴境内的一举一动。
——反正卫青决定,这个冬天不把老单于熬死,他绝不离开朔方。
另一方面,为了修建朔方城,刘彻下诏从中原迁移了十万百姓来到河朔地区,这是汉朝第一次大规模移民实边,而在汉朝之前也这么做过的人,是前朝始皇帝。
卫青做太中大夫那会,掌议论,大臣或者应诏而来的士人承给陛下的上书,他看过多少数都数不清,而在那些论政议国的上书中,秦皇大兴土木筑城劳民的行为有事没事都会被拎出来骂一顿,骂得卫青耳朵都起茧子了。
之前在甘泉宫和陛下谈论移民之举的时候,陛下笑言到了后世,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大可能也同秦皇一般挨骂,但挨骂也就挨骂了,该做的事他一定要做。
朔方城必须建,被匈奴破坏过的老旧的长城必须修,十万移民也必须得到妥善的安置,不能生乱。卫青的想法很朴素,只要保证移民有的吃有的住不挨饿不受冻,民自可安;刘彻赞同,并用文绉绉的话总结了一下,这叫“安民宜用仁而不宜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