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 肖牧白推开多莱的房门, 小人鱼蔫蔫儿地缩在床里, 面向着墙, 后背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他轻轻啧了一声, 走过去握住多莱的肩膀，伸手去摸他的脸, 毫不意外的摸到满手潮湿。

“宝贝儿, 这有什么好哭的？”

小人鱼哭到打嗝, “文、文森走了么？”

肖牧白说：“嗯。”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嗯。”

小人鱼嘴巴一扁，哭得更凶了, “我、我都没有好好跟他告别，我还跟他发脾气, 哥哥，我是不是很坏。”

“我也没有好好跟他告别, 那我是不是也很坏？”肖牧白说：“宝贝儿, 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离别不需要仪式, 我们要做的只是转身离开。”

“可我会想他。”多莱想去揉眼睛，肖牧白按住他的手, 多莱问：“他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要回家。”

“我们不能和他一起去么？”

“不能，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小人鱼问：“他抛下了我们？”

“是的, 宝贝儿。”肖牧白说：“所以你没必要难过，这个决定是文森亲自作出的。”他声音温柔, “是他自己, 选择了放弃这里的一切, 包括你。”

小人鱼想了想，红肿的眼睛里又积聚起两汪泪水，“那你呢？”

他问：“有一天，你会和他一样离开我么？”

肖牧白不假思索地说：“不会。”

“那如果……”多莱冥思苦想，他太小了，还不知道死亡，肖牧白也从来没教过他这样的词语，于是他说：“那如果你和文森一样，找到家了呢？”

“我的家就是你。”肖牧白说，他用食指轻轻抵住多莱的额头，微凉的触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把你也带走。”

多莱这才不再追问。下午，小人鱼的心情明显很糟糕，肖牧白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可能时时陪着他，他就一个人软趴趴的窝在床上，也没什么心情去打理自己亮闪闪的尾巴。

晚上，等肖牧白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多莱正坐在自己的尾巴上，那条胖乎乎的尾巴以一种超乎常理的柔软被多莱弯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他吓了一跳，连忙去把多莱的尾巴恢复原状。

“小坏蛋。”他轻轻捏了捏多莱的鼻子，“你是不是故意吓我？”

“一点都不痛。”小人鱼哼唧了一声，然后他问了一个思考了一下午的问题，“哥哥，为什么你没有尾巴？”

肖牧白也不知道自己养这条小人鱼的过程中是哪里出了问题，可能是最开始捏碎蛋壳那个举动对小人鱼的发育造成了点微乎其微的影响，多莱智商上和同龄的人类小孩比起来总是有所欠缺，从小到大都还没问出过什么有建设性的问题。不过也可能是肖牧白接触的人类小孩都不太正常，总之听到多莱的这句话，他倒是觉得有点新鲜，养了这条小人鱼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他从对方三岁就开始准备答案的问题。

当初准备的答案现在显然已经不合适了，肖牧白略微思索了片刻更换了答案，“因为你是人鱼，我是人类。”

“人类都没有尾巴么？”

肖牧白点头。

多莱想了想，得出了一个结论“所以人类不能到水里玩。”他挺惋惜地说：“人类真可怜。”

肖牧白唇角翘了一下，他低声说：“小傻子。”

吃过了晚饭，多莱早早的就躺在了床上，他很自觉的给肖牧白让出了位置，很期待地问：“今天讲什么？”

这是多莱每天最喜欢的部分，肖牧白不会再做别的事情，他会陪着多莱躺在这张温暖的床上，给多莱讲些有意思的东西，直到多莱睡着。

肖牧白说：“机甲起源与操作系统。”

“这个前天已经讲过了。”多莱拽着卡夫卡先生的耳朵，“我要听新的故事。”

肖牧白轻轻挑了下眉，“你都听懂了？”

多莱点头。

肖牧白问：“如果s3型机甲冷却系统发生故障，我该怎么处理？”

多莱说：“按下右上角的红色按钮，切换到备用冷却系统。”

“操作主板上的灰色按钮有什么用？”

“按一下闪避，按两下攻击。”

肖牧白接着问：“如果我想完成一套进攻式防守，我应该如何操作？”

多莱流畅的回答：“先操作机甲前进三分之一步，然后迅速切换使机甲向右后方后退，同时做出一套米尔斯动作，在最后一个弹跳后的零点一秒发起攻击。”

肖牧白注视着多莱，眼里像是点缀着光芒。他低沉的笑了，凑过去亲了亲小人鱼的脸颊，“宝贝儿，你可真棒。”

他的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睥睨与自信，“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驾驶一台真正的机甲。”

…………

林恩说：“那么接下来，你想不想驾驶一下这台机甲？“

多莱把视线从驾驶舱外收回来，茫然地看向林恩，他无措地说：“可是我不会。”

林恩捏了捏眉心，弯起唇角笑了，他这一笑自信、张扬，像是谁点燃了他骨子里从来就未曾熄灭过的火焰。

他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多莱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林恩给了他胆子，他看了看操作台上那些银白色的小巧按钮，跃跃欲试地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刚伸到半空又犹豫着想要收回，却被林恩轻轻地握住了。

林恩握着他的手，按下了最上方的一个比其他按键都要大一些的按钮。

“这是启动键。”林恩在多莱耳边淡淡地说：“看看外面。”

多莱抬头，驾驶舱外的景色开始渐渐后退，新的星辰映入眼帘。

“如果我想后退，我应该按……”

“这个键。”多莱把手指悬停在一个按键上，眼睛亮亮的注视着林恩，微微扬起脸，像个渴求表扬的孩子，“我说的对么？”

林恩顿了一下，他低沉地说：“对。”

他握住多莱的手按了下去，然后又问：“如果我想弹跳式前进呢？”

“这个和这个。”这回多莱没有等着林恩带他一起按下去，他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怦怦直跳，像是要破土而出。他率先按下了那两个组合键，右下角屏幕投射出的外界视野中，机甲开始跳跃前进。

林恩眼眸微暗，“裂式躲闪？”

“这三个键组合。”

“爱格森进攻？”

“这个，这个和……”

……

问完了这些连专业的机甲系学生都不一定能回答出来的问题，林恩带着还没有从刚才的兴奋状态中回过神儿来的小人鱼从虚拟世界脱离，回到现实世界。

“多莱。”他不轻不重地说：“该睡觉了。”

“先生！”小人鱼激动的睡不着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了好几个滚，最后滚到了林恩怀里，多莱脸颊潮红，很期待地问：“你说我会不会是个天才。”

林恩失笑，他摸了摸多莱的头发，“为什么？”

小人鱼很骄傲地说：“你问我的那些问题，我都答对了！”

林恩沉吟了一下，“有这个可能。”他眼里闪烁着笑意，紧接着，又不痛不痒地打击了多莱一下，“不过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超越了理论阶段，开始实战训练了。”

就算多莱成绩再不好，他也知道理论和实践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代表了两个不同的能力水平。原本兴奋的小人鱼立刻像霜打了的茄子，垂头丧气的抱着被子滚远了。

林恩压住了被角，将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的小人鱼抱回来。多莱挣扎着反抗，可是他把自己裹得太紧了，就像一只翻壳的小乌龟，最多只能无力地蹬两下腿。

“你很棒，多莱。”林恩低声说。

小人鱼停止了挣扎，他用乌黑的眼睛看向林恩，带着本人都不知道的隐秘的渴望被肯定的期盼，“真的么？”

“嗯。”林恩说：“人鱼系没有机甲专业，所以人鱼也从来没有机会展现他们在机甲方面可能具有的天赋，也许有一天，你能像萨莫·道格斯女士那样，开创一个新的局面。“

多莱懵懵懂懂地注视着他。

林恩微微一笑，“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他把卧室的灯关掉，只剩下头顶的星空布景还闪烁着淡淡的银色微光，这是多莱斩尾期的时候林恩让哈利布置的，“现在，你该睡觉了。”

事实上，就算是再有天赋的人鱼也不可能在从未接触过机甲的情况下回答出那么多的专业问题。而林恩对此只字未提。

那场激烈的、旷日持久的、伤亡惨重的联邦军与反联邦组织的战斗，他从来都没有参与过，肖牧白属于另一个林恩不存在的时代，而且

肖牧白已经死了。

而多莱是他的人鱼。

没有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修复液中醒来这几个月，他也曾经希望自己丢掉所有记忆，像个孩子一样一无所知重新开始。他没有道理再让自己的人鱼背负上沉重的过去，无论多莱是真的失忆还是假的，也无论多莱是否又想起了什么，这些都无关紧要。

他选择相信他。

多莱只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回了学校。他被林恩叫起来的太早，睡意还没过去，也来不及伤感，等完全清醒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自己宿舍的床上。

安池正皱着眉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本书，卷成筒状，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敲上他的脑袋。

多莱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醒了？”安池尾调微扬。

多莱赶紧点头。

“收拾收拾，准备去上课了，离不开家的小奶鱼。”安池把书重新摊平，放进自己的包里。

多莱没精打采地从床上跳下来，开始在书堆里挑挑拣拣。

总算把要用的课本翻了出来，多莱看了一眼，还是他看不懂的天书，他问安池，“我们可以转到人类那里上课么？”

安池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他假笑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行。

小人鱼叹了口气，把书装进包里很不情愿的跟着安池去上课。

过几天就要到安池录节目的时间了，这期的《我们的人鱼》因为是最后一期，节目组为了收视率下了血本，订在a13星录制。a13星也是名副其实的5A级旅游星球，但一直都没什么名气，因为这个星球一向走的都是高端路线，并不对平民百姓开放，《我们的人鱼》的导演这次也是绞尽脑汁，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许了好几个空头约定，这才能把这么一堆人弄到a13录节目。

当然总的播放时长可能也就三个半小时，但为了每一秒的质量，所以光录节目就要录上三天，剩下的两天是节目组给的福利，让这些嘉宾在a13多玩两天，不过节目组只付房钱，其他的额外支出还是要嘉宾自己解决。

周凡课业紧张，肯定抽不出这五天时间，安池问多莱，“你去不去？你要去的话我帮你付来回的票钱。”

多莱当时正在奋笔疾书地抄自己星际语作业，“那地方好玩么？”

安池掀了掀眼皮，“可以不用上课。”

“去！”多莱果断地说，说完又犹豫了一小下，“但我还要问问先生。”

安池翻了个白眼，“现在去问，后天就要走了，问完我给你买票。”

多莱跑到走廊里拨通了林恩的星际云，等了一会儿，那边选择了语音接通。

“多莱？”

“先生。”小人鱼开心的叫了一声，然后他叽里呱啦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屏住呼吸很期待的问：“我可以和安池一起去么？”

那边静了静，问：“a13？”

“嗯。”

“那个地方还不错。”林恩温声道：“但有点太远了，多莱，我不是很放心。”

多莱闷闷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却固执地没有挂断连接。

林恩捏了捏眉心，他指尖动了动，一连串流畅的指令传达下去，他驾驶的机甲灵活的完成了一套跳跃动作，避开了对手的炮击，驾驶舱外立刻传来一片嘘声，紧接着就是观众席愤怒的呐喊。

“进攻，进攻！”

“打死他！”

“艹！躲什么躲？”

“我们不要看懦夫的对决！”

观众席上的声音可以通过特殊的收听装置传到驾驶舱内，他的对手耐性明显已经消耗殆尽，进攻开始变得越来越冲动毛躁。林恩却对传进来的声音充耳不闻，他随便在操作界面点了几下，又避开了对面一波密集的攻击。

驾驶舱外传进来的嘘声更大，他启动了星际云上的降噪模式，保证这声音不会被多莱听见，他问多莱：“很想去？”

小人鱼闷闷地回答：“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学校。”

林恩无奈地抚额，他沉吟了一下，“那就去吧。”

他声音没什么波动地说：“不许摘掉星际云，随时让它保持打开状态，每晚让哈利给我发一个你下一天的行程，能做到么？”

多莱欢呼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点头，然后他才想起这是语音通话，林恩看不到他做了什么。他忙响亮的答应了一声，而后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生气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