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姑道:“是,也都跟着回京。那两对儿说来也有趣儿,都是皮嬷嬷家的喜事儿,她那儿子宝船娶了熬药的丫头琵琶,她那女儿冰玑嫁给了小厮葫芦儿,因着这喜事成双,好多人现在就吵着让皮嬷嬷请吃酒呢!”
冰玑,葫芦儿。这两个名字笑笑并不陌生。
刚来到这个家的那晚,守夜的冰玑和小笛儿半宿夜话,自己听得真真切切。那冰玑还口口声声说要撮合小笛儿和葫芦的,今日居然把自己嫁给葫芦了。
一时,慈姑被叫去外间,换眺雁进来服侍。
笑笑不觉问道:“冰玑那丫头,她怎么就嫁给葫芦了呢?”
眺雁毕竟年轻,和姑娘说话不似慈姑那般忌讳,低声道:“听说,那葫芦儿是被算计了,冰玑也不知是以谁的名义把葫芦儿骗出来,结果葫芦儿没等到要等的人,却等来了冰玑,正要离去,又被那冰玑拉扯,偏偏被别人撞见了,怎么也说不清了。两人都是府上的家生子,迫于爹娘的压力,只得成亲了。”
这倒像那冰玑的所为:“葫芦儿是做什么的?”
“也是跟着老爷做生意的,只是不及禄子满昌受重用罢了。这次冰玑能够跟着回京,也是沾了她姑爷的光了。”眺雁见姑娘似有所思,“姑娘?”
笑笑不语片刻,拿起一件藕紫色竹叶梅花实地暗花纱的罩衫:“这件适合太太,只是有些挂线了。”说着从针线簸箩里取了剪刀,将那些线头剪去了。
外面的世界太大,我管不着。
府里小小一方天地,眼皮子底下的针头线脑我还是看得见的,若是不听话便剪了去。
“姑娘,申时二刻到了,您吩咐过奴婢届时提醒您回房画画儿的。”小笛儿进来了,清澈的眼睛一望见底,脸上依旧挂着实心实意的笑容,她一定也得知葫芦和冰玑要成亲的事情了吧,但此刻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忿恨或颓丧。
笑笑的笑容里带着暖意:“那便回吧。这几件衣裳是我替母亲粗选出来的,先搬进我房里,容我细细选来。”
“是,姑娘。”小笛儿很快收拾了那十来件衣裙,利索地包成个大包袱。
眺雁问可需要帮忙,小笛儿笑道:“谢谢姐姐好意,不过几件轻飘飘的衣裳,还能背不动么,哪里就这样娇贵了。”
眺雁送主仆两个出了屋门,看那院角的碧桃又随风落了一地花瓣儿,便着小丫头扫了去。
许是知道要去京都了,眺雁望着眼前的院子,竟有些感慨。
远处的青天上,飞着几个小小的风筝,眺雁只觉得自己便是这小风筝,线儿在主子手里攥着,愿意牵到哪儿就牵到哪儿,虽也渴望小小的自由,但那根线若真的断了,自己也只能随风飘摇,前景更加凶险叵测。
幸而太太温和却不懦弱,无争却不盲从,自己在这里服侍,也算找到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小眺儿?想什么呢,这样入神。”簪花走过来笑她。
“姐姐?何时了?”
“已到酉时,我换你的班儿,饭已经给你领了,焦香焦香的韭菜盒子,翠绿的韭菜,嫩嫩的鸡蛋,按着人头每人还能领个韭菜鲜肉的盒子呢!”簪花说起什么来都绘声绘色的,这韭菜盒子说得人直流口水。
眺雁一扫方才无聊的惆怅,别的都是假的,吃饱肚子才是真:“姐姐吃了么?”
“吃过了,你快回吧,凉了就不香了!”
“这就回!”
眺雁顺着抄手游廊回到自己居住的后罩房,和簪花她们住在一起倒是姐妹和气,但终究是浮萍一般的无根无系,等自己大些了就好了,也在府中成亲生子,若是伺候得好了,说不定太太也会给自己分得一处老仆们住的院子。
那样,就算有家了。
而那被眺雁羡慕着的老仆们住的小院子,因为自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小家庭,颇有些烟火市井气息,并不似眺雁想象中的温馨宁和。
譬如,这一天清晨,因为下着绵绵春雨,府里也无紧要差事,便有个别下人躲懒,在自个儿院里偷偷歇着。
——“二百五?!我老天爷,二百五!”织金家的小院儿传出一阵惊呼。
缀银也在旁边雀跃非常:“娘,姐姐的嫁妆真有二百五十两么?”
“那可不,太太给了一百五十两,府里给了五十两,姑娘又给添了五十两,这不正是二百五十两吗?!”丰年家的翻着粗大手掌比划着这一个个的五十两,看上去像是滑稽的手舞足蹈,“二百五十两,足够咱们用十年的了!”这几日为闺女出嫁的事情见天儿忙活,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小小绣玉在一旁直拍手:“我要买糖麻花儿吃!还有肉包子!”
“呸,嘴馋手懒的小东西!这些钱是你大姐姐十几年来挣下的,你以为得的容易?在内院儿伺候人,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少说一句,多说了就是犯口舌,少说了又是锯了嘴儿的闷瓜不中用,主子没想到的得先一步替主子想着……”
“娘又开始了,”缀银不以为然,“姑娘那样和善的人,只要不越了大格,伺候得年头久了都能落得个好下落。”
母亲想了想:“罢了,大早晨的吃肉难免腻腻的。这驴肉虽味美,但同那鲶鱼似的,容易勾起人的旧病来,笑笑的身子才好些,还是不吃的好。”
笑笑以前曾去赵县旅游过,知道这驴肉是赵州特产。
母亲道:“你爹好吃那一口,本是给他订下的,原想着春分他定能回来的。”
笑笑能听出母亲语气里的遗憾:“春分快到了么?”
“明日可不就是春分了。”母亲道。
真快,二十四番花信风都要吹过去了。
“娘,春分咱们都做什么?”爹不在,自己便陪着娘好好地过节吧。
母亲看着笑笑认真的模样,不觉好笑:“这春分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不过簪花饮酒罢了。”
“小人小孩都要簪花饮酒么?”
“难怪你不记得,咱们家有三年没有过春分了。”母亲的眼睛望着炕边花架子上的一盆墨兰:“你爹那时候总让给他簪两朵墨兰的。”
海阔,墨兰。不知怎么,笑笑还觉得挺和谐的。
古代男子也爱簪花,那“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的,并不仅限于狂士。
母亲道:“以前生意不似这般忙碌,每到重阳,你爹都会和我一同采摘新鲜菊花,泡制两坛菊英酒,至来年春分时候打开一坛来喝,味道格外清芬,非常适合赏桃看柳;至重阳时节再打开一坛,酒香便浓郁许多了,恰恰适宜观菊对月。”
“咱们明日可有菊英酒喝么?”笑笑问。
母亲打量着笑笑,发觉女儿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这还是笑笑第一次主动提出饮酒,那菊英酒属于甜酒,即便小孩子贪玩喝一小杯也不碍事的,于是便笑道:“这些年我一个大闲人,除了帮你爹理理账目,也就是种花泡酒了。”
一个小三口的商贾之家,并无复杂的内宅之争,家务事也相对简单,且又有勖嬷嬷与慈姑这两个得力干将,母亲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很是清闲,这清闲之中怕也伴随着难言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