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匆匆过罢, 芳菲才换下人间薄雪,恍惚还未至荼蘼,离上次一劫, 不知不觉已经隔了月余。
每天都在往东行, 如今再回头看, 冉桃离得骊山脚下那座小镇早就很远了。
那日风波一息,他虽然心里带着恨,却依然给祝琰和鹤清殓了尸骨,忙里忙外辟出块地方葬下, 累了许久,最终不过将那股子郁气, 草草发泄成往他们青冢上狠狠砸的一大把土。
别人的身后事料理完了,他自己的前路却没有定下,冉桃想了半天, 自己无力改变现世,只好妥协似的一声不吭,茫茫然往前走, 自然,时朗就在后面一声不吭地跟着他。
……也不算一声不吭,就是自己几乎不理罢了。
直到现在, 冉桃对于时朗还颇有些别扭,在祝琰唤醒的记忆里, 刺向自己的分明是他, 可上仙只道是相貌遭人利用, 再要细问,便只拿没有恢复记忆的话来搪塞,眼神还认真,连让人怀疑的余地都不留。
冉桃知道他有无奈,可自己明明更委屈,且不说他有多么盼着能接近时朗,单是一次次深夜里自梦中沉坠、惊醒时哭湿一片枕的恐惧,便生生将心底的依赖阻隔,以致每日清晨相见都要说服自己很久,才敢毫无波澜地面对时朗的注视。
这种微妙一日无法释怀,他就一日不能搁置前嫌,坦荡地接受时朗的好意。
冉桃抿了抿嘴,深深浅浅地咬了会下唇,朝窗外一瞥,忽然叹了口气恹恹地躺回了床上。
得了吧,说再多狠话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打心底里折磨自己,实际上哪里有半分讨厌他?
小妖精把自己困在谜题里,气呼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折腾半晌,终于决定把自己的没出息归咎于审时度势、为五斗米折腰的无奈。
——今晚住店的钱还是时朗付的呢。
上仙能知天命,一路上可以作了弊泄露一点无关痛痒的天机给人占卜卦命,可惜冉桃少了这门营生,就算跟人家闹冷战,还是嘴短手软,说到底还是得仰仗着时朗的鼻息抠抠搜搜过日子。
小妖精一时想得天上地下,不觉间夜幕缓至,天际数声闷雷炸响,隆隆昭示着欲降一场甘霖。
倒春寒来势汹汹,只闻风声呼啸,冷气像长了眼似的从窗缝里灌进来,冻得冉桃缩手缩脚,怎么躺都不是滋味。
他今天留在一座镇上,这间简陋的小客栈算是唯一的落脚处,冉桃不肯跟时朗共处一室,早把人家撵去隔壁了,一个人冷床孤枕,就得裹紧小被子睡觉。
唔......也许上仙床上已经热烘烘的了呢?
才这样冒出一点念头,面上已浮现许多恼色,冉桃气得朝脑门上一捶,跟自己有仇一样,恶狠狠就把头埋进被子里了。
可还是暖不过来......
他自己浑然不觉,实际上已经娇气惯了,就算一路奔波,照样被时朗明里暗里保护着,这回硬板床一卧,只觉得浑身又冷又硌,怎么着都安眠不得。
“我就看一下上仙是怎么睡着的。”冉桃嘟囔着趿上鞋,半梦半醒地揉揉眼睛,才开了门,忽然撞到了一堵墙上。
“呜……是谁?”小妖精摸摸磕痛的鼻子,睡意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呆呆抬起头,对面人指尖搓出的一点很淡的金光就照进他的眼眶。
明灭星影一落,那人眼中的愣怔一闪而过,望过来时颇有些不敢置信。
毕竟自己之前每晚都等,每晚都空对无言。
时朗没防备冉桃夜半突然开门,自己打发时间的小乐子一时没收住,指腹上的金箔飘飘散散,映亮了两个人尴尬的脸。
冉桃也有些讶然,歪着脑袋眨了眨眼,更小心翼翼地用手在脸上掐了一把,仰起头双眸一转,朦胧的眼神平白让人想起雨后的栀子。
湿漉漉的,无暇纯真。
“冉桃。”时朗先开了口,“外面冷,怎么不披一件衣服就出来?”
太久没有好好听上仙讲过一句话,冉桃被思念反扑,慌忙别开眼不再看他。
时朗只怕他荏弱的身骨扛不过夜里寒凉,解下自己的外裳一瞧,冉桃已经缩回门板后面,鼓着腮凶巴巴地瞪他:“你守在我门外干嘛?坏人!”
“来看看你睡着了没有。”时朗叹了口气,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伤害他的想法,“桃桃,能让我进去吗?”
“不能,你以前是个坏人,我咽不下那口恶气。”
“我真的没有杀你。”时朗不厌其烦。
他这两个月不知道把这几个字重复了多少遍,几乎快成了本能的反应,可是再多又解释不了,只能用这一句苍白的真相,慢慢等待冉桃愿意放下心防。
时朗停在门口,见冉桃瘪着嘴满怀戒备,赶紧补了一句,“既然咽不下恶气,那我就站在这里不进去好了,不过,你能咽得下糖葫芦吗?”
“你什么意……”
“给你。”
话还没有问完,半开的门缝中已经塞过来一只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上裹着剔透的糖衣,随即跟着的,还有扑鼻而来的甜腻香气。
“刚才晚饭时你没开房门,我就去给你买了些糕点和零嘴,现在已经宵禁,别的也弄不到,你多少将就一点。”
时朗边说边又递过来几份精致的金丝糕,拿荷叶仔细包着,借着幽暗烛光都能看出诱人的色泽。
那香气像长了小钩子,一戳一点地勾住冉桃的坚定不移,小妖精舔了舔嘴角,使劲一闭眼,果不其然又犯犟:“我才不稀罕,你赶紧拿走。”
时朗也不说话,只是一味伸着手等他把糕点接过去,冉桃很想拿门板使劲夹他胳膊一下气死他,可嘴上决绝地说着不要,眼神却频频往人家手上瞟。
一仙一妖就比谁耐性好,冉桃正给自己摇旗呐喊再坚持三百回合呢,哪曾想另一扇虚掩的门板无端破开,他脑门上突地就挨了一巴掌:“瞧你扭扭捏捏,一点没有个妖精样!”
那串觊觎了许久的糖葫芦终于被迫塞进他的手心,冉桃捂着脑袋呜呜一叫,待看清来人,蓦然却手足无措了。
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在赵府见过的那个道士。
平淡安逸的日子过起来上瘾,即便没有处处遇新的兴奋,却是细水长流的温馨,他好不容易能不做缀网蜘蛛,自然不想再被卷入任何风波。
冉桃木木站在房间里,来人反倒饶有兴致,抱着臂冲时朗一乜,喋喋开了话匣子:“真想不通,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喜欢这个只会傻乐的笨蛋?”
“你!”小妖精终于缓过劲来,见时朗还在原地,忽然蹬蹬退了两步搬起个板凳冲回门口,气焰嚣张道,“你是哪个?我笨……呸、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他扛着个死沉的木凳,右手还没忘攥紧自己的糖葫芦,顾此又顾彼的样子惹得道士眉峰一挑,凉凉道:“哟呵,小妖精真是牙尖嘴利,这么快不认识我了?”
道士慢悠悠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轻轻往冉桃眼前一晃,小妖精立马泄气地认输:“认识,你是那个很厉害的道士。”
“那还叫不关我的事?你看看我,道士,知不知道我是干嘛的?降妖的!我专降不思进取的妖精,你快跟我坦白你都会什么,要是说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道士咄咄逼人,歪着身子倚在门框上,把时朗都挤到一边去。
道士用脚点点门槛,百无聊赖地听着冉桃对自己坦白从宽:“我会开花,有的时候还可以很香。”
说着说着,冉桃脸有些发红:“我……我还能变成果果。”
“得了吧,从我家墙缝里随便掐朵花本事都比你好,你都成精了还什么不会,难道不该吃点教训吗?”
道士把桃木剑掏出来啦!
冉桃吓了一跳,慌忙想去找时朗,可门口已经被道士挡得严实,他只好乖乖继续:“我、我还会念避水诀。”
道士更是轻蔑了:“嘁,这更没用,给你留念诀的功夫我不如带把伞。再说,你看现在下雨吗?继续说,你还会什么?”
还会犟嘴耍赖假哭贪吃。
冉桃一慌,小毛病就一个接一个地从脑海里蹦出来,可这话千万说不出口,他急得不住眨眼,闷闷嘀咕:“还能会什么?你去问上仙,我会的都他教的。”
时朗空在一旁等了许久,渺渺一听见冉桃的求救声,好歹想了半晌,僵硬地挤出一句:“还会讨人喜欢。”
“嗯?讨人喜欢?”道士立马乐了,掩着嘴啧啧两句,张口反问道,“噫,上仙这么护短,背地里老脸红不红?”
他一打趣便是又吵又狠,玩笑开得带刺,正哈哈笑着,冷不丁见时朗展臂一勒,立刻给他锁了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