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熊孩子顾粲握住陈平安的袖口,没来由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
顾粲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草鞋少年,最后对缩头缩脑的孩子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孩子在陈平安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
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平安。
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顾粲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顾粲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孩子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
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孩子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
双指虚捻,并未实握。
孩子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当场,然后发现好像自己嘴中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顾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浆糊的孩子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陈平安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容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顾粲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当这位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自然就拎不动顾粲了。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蝉,牙齿打颤。
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孩子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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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