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状,"照理说脱困后,本该是喝庆功酒才对,顾璨却翻脸不认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缠烂打,顾璨越打越火气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几分,顾璨受伤不轻。"
陈平安说道:"胡来!"
陆沉点点头,"是有点拎不清了,惹谁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陆掌教和师父聊闲天的时候,赵树下只是默默吃着宵夜。
宁吉是第一次听说顾璨,还有那个曹慈,便有些好奇,陆沉转头笑道:"这个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师父是宿敌,更是你师父武学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师父的那场青白之争,还有个赌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纷纷押注了,豪掷千金。"
陈平安笑道:"没赢过曹慈一次,所有问拳都输了。不过曹慈的人品,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种亦敌亦友的关系,没什么敌对和仇怨,就只是朋友。"
宁吉点头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读书人,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又不是本职行当。"
这次跟随陆掌教古怪游历一场,没白走,少年学到了不少书上的说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陈先生一门心思学武练拳,就可以胜过曹慈。
陈平安笑着点头,"也对。"
赵树下哑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师父,赵树下也不觉得师父专注于拳法,就一定能够赢了那个曹慈。
朱敛曾经与赵树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来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自称天下第一。
赵树下当时自然是有几分郁闷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巅,如此无敌于天下,自己师父又该如何自处
朱敛便又半开玩笑一句,曹慈为何要自称天下第二
赵树下不是那种心思活络、擅长辩论的人,一时间无法作答。
朱敛便自问自答,可能是曹慈实在是太厉害了,确实没有人可以跟他分出胜负,但是曹慈始终觉得有个人,可以与他争第一。
但是这场架,双方必须分出生死,才能决定真正的胜负。所以只可能是后来的某个人,与曾经的曹慈争第一。
赵树下点点头,那会儿满脑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师父,自然而然,会觉得世间武夫,唯有师父,才能与曹慈一较高下。
朱敛却笑道,那个人就一定是必然会在山上长久修道的山主吗你赵树下呢不也是一位纯粹武夫吗
陆沉更是对宁吉佩服不已,你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师,这还没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后,等到宁吉见过了老厨子朱敛、小师兄崔东山、大师姐裴钱,尤其是贾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还了得
落魄山的风气,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陈平安突然与陆沉问道:"你觉得桐叶洲那条大渎,能够顺利开凿成功"
陆沉毫不犹豫笑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岂会不成。只是这么大的一桩壮举,小磕小碰在所难免,就当是好事多磨。"
陈平安便举起白碗,朝陆沉那边递过去,"借你吉言,走一个。"
陆沉举起白碗与之轻轻磕碰,"哥俩好,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在这边开设学塾,当个教书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费心思了。
陆沉便以心声问道:"有确定元婴境瓶颈的心魔所在吗"
看似是一句废话,既然陈平安已经在密雪峰那处道场内,尝试过破境,而且不止一次,岂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陈平安点点头,沉声回答道:"大致可以确定了。"
山野夜风清凉,陆沉端着酒碗,望向学堂檐下那串微微摇晃却无声的铃铛。
陆掌教的眼角余光,却是在那个待在陈平安身边就会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赵树下。
甚至可以说,陆沉此次现身,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与这个很像陈平安的赵树下聊几句。
正因为太过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赝品书画,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迹的评价。
可陆沉不在那个"某些"之列。
同样是酒桌旁,相较于合欢山粉丸府内,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女子武夫,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陆沉更担心眼前这个作为陈平安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倒不是说赵树下的武学成就,一定会比裴钱更高。先前赵树下在那送驾岭练拳,陆沉做过一番粗略演算,赵树下的武学高度,的的确确,无法高过师姐裴钱。毕竟如今裴钱已经是止境武夫,赵树下才是一个刚刚破境没几天的五境武夫,一个此生都注定与"最强"二字无缘的纯粹武夫。
所以陆沉对赵树下的刮目相看,就只是一种没有道理的直觉,而陆沉这种修士的直觉,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赵树下和宁吉收拾过碗筷。
陈平安和陆沉继续喝酒,这次喝的酒水,却是陈平安在山上从某个蒙童家里蹭来的土烧酒酿。
又有客至,可谓邻翁。
正是那位刚刚得了一件异宝的新任细眉河水神,高酿。
这位年老文士模样的河神,怀里捧着一只空酒壶,先前此物被巡视水域的府上差役发现,见它在细眉河上漂浮,那拨水府胥吏竟是移动、捉拿不得,卯足劲也搬不动分毫,就与上司官吏禀报,任由这些身负水仙头衔的水府佐官,运转水法依旧无法改变那只酒壶顺水而下的漂流路线,不曾想河神高酿一出马,便手到擒来,只觉得那只酒壶,似是通灵开窍之活物,市井志怪书上所谓的自动认主一般,把高酿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要将其甩出去,但是黏在手上,丢也丢不掉,高酿心中叫苦不迭,误以为是着了道,要倒大霉了。周边一众水仙胥吏和虾兵蟹将,不明就里,那溜须拍马自然是震天响了。
高酿冷静下来,发现手上那只烫手山芋一般的酒壶,似乎并无异样,反而颇有几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应,思来想去,小心起见,还是决定要走一趟作为细眉河源头的学塾这边,若是来历不明、暗藏杀机的物件,也好让见多识广的隐官大人帮忙掌掌眼,帮忙剥离出去,可若是出自隐官大人的亲手赏赐,也该当面道一声谢,才算合情合理。
陈平安瞧见那只酒壶,不动声色,笑着招手道:"高老哥,来这边坐。"
得了隐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酿先是快步小跑,只是临近那张酒桌,便放缓脚步。
早已瞥见桌上的一只空酒壶,高酿如释重负,与自己手上酒壶,是一模一样的形制。
"宁吉,新收的学塾学生。"
陈平安趁着高酿的这一快一慢极见功力的空当,笑着介绍道:"这位陆道长,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异士,不过是瞧着年轻,不显老。"
陆沉连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旧坐着,侧过身,拱手抱拳笑道:"幸会幸会,见过河神老爷,小道与陈先生是共患难同富贵的挚友。"
高酿连忙作揖行礼,"小神高酿,承蒙陈先生照拂,暂任细眉河水神,见过陆仙长,荣幸之至。"
隐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说是作揖,磕几个响头,不也是该有的礼数和情谊
只说上次,与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在这边一起喝过酒,之后高酿有幸参加一场关于龙宫事宜的秘密议事,占个座而已,说不上话的那种,结果余蕙亭就与自己颇为和善,多聊了几句,何等脸上有光,连带着那些大骊随军修士,都对自己高看几眼了。
赵树下又搬了一条竹椅过来,笑道:"高先生,请坐。"
高酿连忙道了一声谢,因为手上拿着只酒壶,只得单手接过椅子,宁吉已经主动起身,拎着椅子跟赵树下坐在一边。
陆沉说道:"高老哥这是送酒来了"
高酿顿时脸色尴尬。
陈平安帮忙解围道:"这般宝贝,随水而下,自然是有缘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酿心中暗喜,宝光一闪,那只酒壶竟是从手中脱落,高酿连忙伸手接住,也顾不得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根以祠庙香火和精粹水运炼制而出的碧绿绳子,将其系挂在腰间。
陆沉笑道:"远亲不如近邻,还能够邻里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酿使劲点头道:"福气,能够与隐官大人当邻居,都是小神的福气。"
赵树下已经给高酿拿来一只白碗。
宁吉只是奇怪这位河神老爷对陈先生的那个敬称,是某种官职吗
陈平安笑道:"人间善缘,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礼多人不怪,高酿二话不说,连喝了两大碗土酿酒水,与年轻隐官和陆仙长分别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辞,那么一番真情,满腔热枕,就都在酒水里了。
约莫是没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酿呛了一口,纳闷不已,哪来的土烧,酒劲如此霸道
陈平安回敬了一碗,陆沉只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叹道:"今夜见到高老哥,便让小道想起一个老朋友,同样是姓高,高孤,孤单的孤,高老哥你则是酿酒的酿,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数,总喜欢说形骸非亲、更何况形骸外物,却喜欢独自喝酒,偏偏他这辈子又从没醉过,想来你们是有些缘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