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十六章 谁人道冠如莲花开(2 / 2)

剑来陈平安 陈平安 10711 字 1个月前

道士朝刘铁挤眉弄眼,嘿,原来刘老哥好这一口,喜欢吃肥瘦兼备的五花肉啊。

刘铁如坠云雾,只当没看见那陆道长的古怪脸色,倪清从正屋那边搬来两条长凳,周姐姐和刘伯伯,师徒双方,各坐一条。

周楸硬着头皮说道:"陈公子,陆道长,我也不与你们兜圈子,刘铁已经与戚前辈和吕姑娘谈妥了,由吕姑娘亲自出马,护送倪清一路离开小镇。"

陈平安点点头,只会是说了个好字,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陆沉觉得自己脸皮薄,只得小声提醒道:"陈老弟,也没半点眼力劲的,周姑娘在暗示你拿出两袋子神仙钱呢。"

陈平安斜眼望去,"关你屁事。"

陆沉着急得差点抠脚,"别愣着啊,一袋雪花钱给戚宗师和吕姐姐当押镖费用,一袋小暑钱归还周姑娘。"

戚颂呵呵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

吕默微微皱眉,哪里冒出这两个骗子,那个姓陈的少年,当真有武夫四境

周楸笑道:"陆道长兴许是记错了,那袋小暑钱,才是我与陈公子约定好的押镖费用。"

"自家兄弟,这都骗!先前不是说只挣一袋雪花钱吗"

年轻道士瞪大眼睛,随即满脸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搓手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平日里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到处降妖除魔,才挣几个雪花钱,一袋子小暑钱!这趟镖,贫道接了!不劳吕姐姐大驾……"

吕默面无表情,端起酒碗,却是轻轻拧转鞋尖,霎时间那年轻道士连人带板凳一起倒飞出去,她小有意外,道士如此弱不禁风

她只得翻转手腕,一阵罡风巧妙"垫"在道士与墙壁之间,年轻道士摔落在地,起身后一手叉腰,一手抬起,颤声道:"没事……哎呦,无妨,不能算无事,就是闪到腰了,小事,还是小事!"

背剑少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说道:"吕姑娘如此冒失试探,就不怕碰到硬钉子吗还是说天曹郡张氏的客卿武夫,脾气都这么冲"

戚颂点头笑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吕默,赶紧给陆道长道个歉,陈小友说得对,出门在外与人为善,不要总觉得全天下都是心怀叵测的鬼蜮之辈。"

吕默起身抱拳道:"多有得罪。"

年轻道长拎着那条小板凳,踉跄走回原位,咧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打是亲骂是爱,吕姐姐……"

嘴上说着不正经的言语,年轻道士蓦然间神色变化,小娘皮敢跟道爷如此放肆,看镖……一个箭步,将那板凳当做暗器砸向那吕默。结果被身形鬼魅的女子几步绕过桌子,一手抓住那板凳,往地上一丢,再来到道士眼前,一记肘击打在对方胸口,打得道士整个人双脚离地,整个人悬空侧摔入宅院正屋内,后背撞在那张八仙桌边缘,嘎吱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屋内泥地上,年轻道士咿咿呀呀半天起不来,含糊不清说着腰断了,陈兄弟救我一救。

那背剑少年掏出两袋神仙钱,随手丢在桌上,"既然喜欢揽事就拿去。"

周楸瞥了眼桌上的两袋钱,她柳眉倒竖,深呼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强忍住,没开口道破玄机,算了,少掉的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这个陈仁护送倪清回到小镇的路费。

吕默将那袋小暑钱收入袖中,再将另外一袋神仙钱抛给倪清,笑道:"小丫头,我们可以动身赶路了。"

周楸说道:"刘铁,护送一程。"

披甲汉子放下酒碗。

倪清欲言又止,见那周姐姐有生气的迹象,只得重新拿起油纸伞和包裹,跟着那个女子一起离开宅子,回头望去,周姐姐朝她点点头,背剑少年板着脸喝酒,那个头戴一顶莲花道冠的道士,趴在正屋门槛那边,朝她挥手,竟然还笑得出来。

走在小巷中,少女想起一事,勉强施展心声手段,道:"刘伯伯,那个陆道长,头上道冠好生奇怪,我在小镇从无见过。"

听周姐姐说过,有度牒的正经道士,衣冠都有讲究,不可有丝毫僭越,否则一经发现,就会吃牢饭的,像那神诰宗祁天君的道冠,便是鱼尾冠形制,一宗嫡传数脉,只是那个姓陆的年轻道长,却是莲花道冠。小镇这边,也有些精怪出身的练气士,喜好做那"道爷"装扮,都没有这种道冠。

刘铁神色微变,笑问道:"怎么说"

倪清说道:"道冠如莲花开。"

刘铁停下脚步,神色复杂,一时间犹豫不决。

如果他没有记错,在这宝瓶洲,有资格头戴莲花冠的道士,除了神诰宗山上几座籍籍无名、香火凋零的小道观外,就只有旧大霜王朝的那座灵飞观了,上任观主仙君曹溶,只因为他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弟子,便是头戴莲花冠,一荣俱荣,道观内的授箓嫡传弟子,才有这种殊荣。这还是刘铁从周楸那边听来的山上秘事。

最玄妙之处,在于刘铁眼中的那个年轻道士,根本就没有头戴什么道冠!

若说他看不穿障眼法也就罢了,周楸可是一位极有家学渊源的龙门境修士,她岂能看走眼

那姓陆的,要么是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一位出身灵飞观的谱牒道士!

刘铁心思缜密,继续前行,看似随口问道:"吕姑娘,看得出那道士的山上道统与根脚吗"

吕默笑道:"就是个穷酸骗子,不过确是个练气士,会些强身健体的吐纳导引术,我前边在院内那两下,用了巧劲,若真是中五境修士,不至于如此狼狈,要说假装,不至于,以我师父的眼力,除了地仙,骗不过他老人家的。要说万一真是位云游四方的陆地神仙,言行举止,想必也不至于如此跌价。"

刘铁又以心声问道:"传言程老真人的金阙派,有那清静峰金仙庵一脉,香火鼎盛,历来不输垂青峰,而且与最南边的那座灵飞观,有些渊源"

吕默大为惊奇,用上了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笑道:"刘标长消息这么灵通吗,连这种山上内幕都晓得我曾经听师父说过,金仙庵所在清静峰,是金阙派的祖山,那位开山祖师的真实道统,确实出自灵飞观,只是不知为何金仙庵数百年来,一直不肯对外言说此事,照理说,能够与灵飞观,如今该称呼为灵飞宫了,攀上关系,不说对外大肆宣扬,怎么都不至于藏藏掖掖才对,师父猜测那位金仙庵的开山祖师,当年兴许是某位被曹溶天君驱逐下山的弃徒,所以根本不敢提及此事。师父知晓这些,还是因为与天曹郡张氏老祖关系莫逆、无话不谈的缘故。"

刘铁攥紧刀柄,以心声询问身边少女,"倪清,那位道长可有显露身份的言语好好想想,别放过任何线索。"

倪清说道:"都是些不靠谱的怪话,比如什么神诰宗的祁天君熟悉他,他不熟悉祁天君,还说我要是跟他们两个联手,可以杀什么十四境,嗯,按照那个道士的说法,就是十四个一境练气士。"

刘铁怔怔无言,吐了口唾沫,骂了句狗日的骗子,然后沉声道:"走,我们速速离开小镇。"

然后赶紧回去提醒周楸,一定要远离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道士,还有那个背剑少年,也要远离才好。

不知为何,少女却是心中空落落的。

那两个才见面没多久的怪人,虽说都没个正行,却也言语有趣。比如中途在一条河边歇脚时,背剑少年掸去泥土,嚼着草根,看着河水发呆,那个陆道长便说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见无人捧场,道士便转头主动与她搭话,问她晓不晓得为何一个人的左耳听力要比右耳更好,又何谓面朝黄土背朝天……她没有理睬,道士便自顾自解释说是天地间有阴阳两气,天清地浊,地之秽者多生物,而左耳属阳,故而天听敏锐,右耳属阴,地听更好,此外男女有别……说到这里,年轻道士笑着指了指河水,说了些让从不怕鬼的倪清偏偏都觉得毛骨悚然的言语,说河内若是有漂浮溺死的尸体,哪怕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了,岸边人依旧一眼就可以辨认出男女,男子以面为阴、后背为阳,故而尸体漂浮在水,定然是面朝水底背朝天的,此事亦是我们人在冥冥之中法天象地的一种端倪迹象,毕竟万灵之首不是白叫的说法……

小院那边,周楸将戚颂送到巷弄拐角处,老人轻轻拍打着腹部,笑道:"既然目的都是一致的,为何不干脆与我们联手"

周楸摇头道:"两回事。"

老人叹了口气,"即便是为报私仇,只要周姑娘愿意与青杏国柳氏泄露身份,何愁合欢山不肯交出那头为蛮荒大帐通风报信的妖物"

周楸淡然道:"没有证据。"

戚颂暗示道:"证据只要那头妖物落在周姑娘手上,不就有了"

周楸笑了笑,"依边军例,为了一己之私,滥用公器,按律当斩。"

戚颂见她心意已决,只得作罢,犹豫了一下,说道:"院内那两位,来历不明,你们还是要小心些。"

回到小院,周楸看着那个坐回原位揉着腰杆的年轻道士,还在那边嘴硬,"周姑娘,别看你陆哥瞧着身体羸弱,骨架子不够龙精虎猛,病病殃殃且活着呢。这就是道心坚韧魂魄定的‘神在’之天大好处了。只要周姑娘不嫌弃,贫道马上传授给周姑娘一门导引术,莫说是夜间打雷便会心悸,哪怕是白昼行走在阳光底下都无妨,来,容贫道先给周姑娘看个手相,贫道所学驳杂,需要对症下药才能事半功倍……"

周楸摆摆手,"陆道长好意心领了,陈公子,别怪我下逐客令。"

陈平安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陆道长为周姑娘排忧解难的报酬了。"

陆沉停下揉腰的动作,"啥"

陈平安说道:"合欢山两府赵浮阳,虞醇脂,他们可曾勾结蛮荒妖族还有青杏国柳氏是否知情瞒报别跟我说什么证据不证据,你跟刘标长,只需心中有个猜测即可。"

周楸内心一震,眯起眼,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她方才与戚颂的对话,距离宅子颇远,何况一个龙门境练气士,一个金身境武夫,岂是院内两人可以随便听见的

年轻道长委屈道:"‘你们’,周姑娘,你少了个们字。贫道亦是一条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呢!生平最是看不惯不平事。"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见钱办事。"

陆沉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先是嘀嘀咕咕,似与人窃窃私语,然后道士抖了抖袖子。

无奈也是无奈,只是见钱办事,都不是拿钱办事啊。

谁让贫道与陈山主是一见面就可饮酒的挚友亲朋呢。

周楸缩手在袖,惊疑不定,这个穷酸道士,是在装神弄鬼作妖吗只是意义何在

片刻之后,巷子那边便凭空出现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露出高高的额头,她望向院内背剑少年,笑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