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章 故地重游如翻书(1 / 2)

剑来陈平安 陈平安 28177 字 1个月前

落魄山,山门口。

陈灵均四处张望,趁着无外人,偷偷摸出一壶酒,手腕一拧转,便多出两只叠好的酒碗,抛给桌对面一位新任看门人。

一个青衣小童,跟个年轻道士,相对而坐。

一个脚踩长凳,一个脱了靴子,盘腿而坐。

陈灵均身体前倾,伸长胳膊,与那年轻道士磕碰一下,后者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虚服虚服。"

陈灵均问道:"仙尉老弟,不会觉得在这边看门丢面子吧要是不乐意,说一嘴,我把你调回骑龙巷就是了,反正老厨子那边好商量,我就是一句话的小事。"

"说啥傻话,赶紧的,自罚一碗。"仙尉抬了抬下巴,"我这个人品行如何,景清老哥你还不了解嘴上藏不住话,心里藏不住事,就是一个心直口快,做人绝不委曲求全。要是不喜欢待在这边,早就卷铺盖

回骑龙巷了。"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仙尉算是从骑龙巷草头铺子杂役子弟,破格升迁为落魄山外门子弟了,即便算不得什么一步登天,也差不太远了。听说落魄山的第一任看门人,是个叫郑大风的家伙,之后陈山主的得意弟子曹晴朗,卢白象嫡传弟子元来,还有贵为落魄山右护法的周大人,都曾在这边当过差,要不是

右护法出远门了,这等好事,根本轮不到仙尉。

如今这份重担,就落在了仙尉的肩头上,当然是景清老哥鼎力推荐的结果了。

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没了贾老哥坐镇,就真心没啥意思了,来这边,天不管地不管的,倒也舒坦。

其实一开始,仙尉也觉得闷,只是一个不小心,仙尉就在郑大风的宅子里边,发现了一座宝山!好个学海无涯。

如今别说是什么雨雪天气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仙尉也能杵在这山门口纹丝不动。

仙尉有些替自家兄弟打抱不平,"创建下宗那么大事儿,山主都不喊你过去"只是不等陈灵均找理由,仙尉就自问自答起来,"是了是了,咱们上宗这边总得有个主心骨,不然山主肯定不放心,这么大一份家业,遭贼就不妥了。算我说错话,自罚一

碗便是。"

陈灵均放声大笑,高高举起酒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咱们俩看大门,老爷只管放一百个心。"

一个粉裙女童,默默站在台阶那边。陈灵均立即摆出一个饿虎扑羊姿势,身体猛然间前倾,趴在桌面上,再伸出一只手,挡住酒壶和酒杯,侧过身,背对着台阶那边,大声埋怨道:"仙尉,咋个还喝上酒了,

不成体统啊,怎么劝都劝不住,今儿就算了,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兄弟归兄弟,规矩归规矩,下不为例啊!"

仙尉心领神会,目不斜视,一脸的愧疚难当,点头道:"怨我嘴馋,一个没管住。"暖树提醒道:"郑叔叔说过,山门就是人之眉目,给人的第一印象如何,是很重要的,所以平时最好不要喝酒,实在馋酒,也要要少喝酒,可以在宅子小院里边小酌几杯,

同时稍稍留心门口有无客人登门,等到有人靠近山门那会儿,就赶紧散散身上酒气,再来出门待客,免得让外乡客人们误会我们落魄山的风气。"

陈灵均一边故作竖耳聆听状,一边偷偷朝仙尉做鬼脸。

暖树看也不看那个陈灵均,对那个年轻道士笑道:"仙尉道长,没说你,我说某人呢。"

陈灵均气不打一处来,咋个还胳膊肘往外拐了,不过犯不着跟个丫头片子置气,转过头,嬉皮笑脸道:"今儿这么闲,都逛到山门口了,是偷懒啦"暖树没好气道:"朱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刚刚寄了封信到咱们山上,说今儿申时就到落魄山做客,要找你喝酒,朱先生让你自己看着办。呵,等会

儿好好喝酒,可劲儿喝,谁稀罕管你。"

说完就走了,山上还有好些事务要忙。

仙尉一脸讶异,等到落魄山小管家拾级而上,渐渐走远,这才压低嗓音问道:"难得瞧见暖树也有生气的时候,怎么回事"

陈灵均一脸悻悻然,憋了半天,含糊其辞道:

"小丫头片子,对我那位御剑水神兄弟,有那么点小误会。"

仙尉好奇道:"给说道说道。"

陈灵均愈发尴尬,"头发长见识短,她懂什么。没啥好说的,喝酒喝酒。"

原来当年那位御江水神,求到了陈灵均这边,最后成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

在山外小镇酒桌上,给出无事牌的时候,青衣小童在酒桌上,挺起胸脯,嘴上说是小事一桩。可事实上,光是在魏檗那边,陈灵均就碰了一鼻子灰,身为北岳山君的魏檗,披云山还是自家落魄山的邻居呢,更是跟老爷好像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呢,结果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说了一大堆故意恶心人的话,实在没辙,就只得去别处烧香呗,反正都求了一遍,最后只得拿出一颗老爷当新年红包送给自己的蛇胆石,还是最喜欢的那颗,再次连夜偷偷跑去披云山,期间在山脚盘桓老半天,倒不是舍不得那颗蛇胆石,实在是担心第三次听着魏狗屁的狗屁话,一咬牙,总觉得不能对不住御江水神兄弟,自己那

点面子,至多就是丢在披云山捡不起来,反正也没谁见着,丢人也丢不到落魄山和御江去,最后算是跟魏檗做了笔买卖,才算用真金白银买下了块刑部无事牌。过了几年,御江水神还来找过青衣小童喝酒,说是太久没见他了,挂念兄弟,所以哪怕作为水神,离开辖境,得跟黄庭国和大骊朝廷讨要两份关牒,才能一路走到落魄山

,不打紧,这些都是小事。然后在那座小镇最高的酒楼内,兄弟二人酒足饭饱,御江水神突然想起一事,说是来时路上,瞧见了铁符江杨花的那座水神庙,有些羡慕,就想要让陈灵均再帮点小忙,

好跟作为黄庭国宗主国的大骊王朝美言几句,好将御江边境线上几条别家的支流江河,划拨到御江地盘里边。如此一来,陈灵均以后回到御江,老弟兄们也都有面子。

御江水神笑着说自己就是顺嘴一说,让陈灵均不用太当真。

陈灵均硬着头皮,当然没有婉拒此事,陈大爷的酒桌上,就没有一个"不"字。不过陈灵均这次倒是没有大包大揽,说自己一定能够办成,可还是给出了一大笔神仙钱,说是让兄弟先去跟黄庭国朝廷那边打点打点关系,至于自己这边,当然会帮忙说

几句话,义不容辞。

其实那会儿御江水神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陈灵均也只是心情黯然,没多说什么。

御江水神一离开小镇,陈灵均就硬着头皮先去了趟披云山。

回了落魄山,就蹲地上捡瓜子吃。在暖树这个好像突然开窍的笨妮子那边,陈灵均当然说自己没有给钱。

只是之前在披云山,魏檗说话就难听了,不帮就不帮,还喜欢扯些有的没的,半点不仗义,说了句让陈灵均心里顶难受的话。

大致意思是骂陈灵均,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哪怕时隔多年,一想到这句混账话,陈灵均还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当年确实是自己没能帮上水神兄弟,御江最终还是没能兼并那几条江河,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趟衣

锦还乡的故地重游都没有。

陈灵均喝了一大口闷酒,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年在御江,没亏待过他陈灵均。

没理由自己混得好了,就不认以前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这次水神兄弟,来落魄山找自己,是不是有事相求,自己又能不能帮忙办成。

也愁,愁也。

所幸手边有酒眼前有友。

离着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陈灵均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在山门口等那御江水神兄弟,而是与仙尉告辞一声,说自己要去红烛镇那边接朋友。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陈灵均从红烛镇那边御风返回,飘然落地,两只袖子甩得飞起,大摇大摆走向山门口,扯开嗓门与那坐在竹椅上的看门的仙尉老弟大笑道:"我这水神

兄弟,傻了吧唧的,浪费那么多的官场香火情,走这么远的路,你猜怎么着,就只是找我喝酒呢!"

仙尉懒洋洋靠着椅背,晒着冬末的温煦眼光,使劲点头,竖起大拇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毕竟是景清老哥的朋友嘛,下次有机会,帮我引荐引荐。"

如此一来,自己将来去御剑那边游历,不得蹭几顿好酒好肉

仙尉如今算是摸清楚陈灵均的脾气了,夸他的朋友,比夸他更管用。

陈灵均大手一挥,坐在一旁的竹椅上边,伸长双腿,抱着后脑勺,满脸灿烂笑意,"屁大事,恁废话。"

其实曾经私底下问过老爷,说将来御江水神哪天来落魄山做客了,自己能不能带着朋友逛逛落魄山。老爷当时笑着说当然没问题啊,除了竹楼和霁色峰祖师堂之外,都是可以的,祖山霁色峰的山顶风景就不错,你一定要带他去,回头你可以跟暖树招呼一声,帮你们俩备

些瓜果点心,就说是我说的。

只是老爷还说了,不如哪天我在山上的时候,你们俩约个时间,让我这个山主来做东,请他喝顿酒好了。

今儿老爷凑巧不在山上,在桐叶洲那边忙大事呢。

陈灵均到底担心老厨子和暖树会嫌烦,便没好意思带着御江水神登上落魄山。

如果自家老爷就在山上,看他还去不去红烛镇,只在那边找个酒楼喝酒

不过让老爷亲自请人喝酒就算了。

所以陈灵均就一直没与御江水神约酒。

陈灵均不愿意让老爷喝这种应酬酒水,自己的朋友,毕竟不是老爷的朋友,没那必要。

自己毕竟是最早跟着老爷来这落魄山的,最知道老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不容易,自己的面子可以半点不值钱,但是老爷的面子,必须很值钱。

朱敛坐在坐在台阶顶部,山君魏檗站在一旁,一起看着山门口那个眉眼飞扬的小傻子。

魏檗赶在陈灵均之前,就找到了那个飞剑传信落魄山的御江水神。

其实是山主陈平安的授意。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了,说如果他刚好不在山上的时候,那位御剑水神再来找陈灵均,如果真的只是喝酒,很好,就让陈灵均逛过了落魄山,再去披云山那边喝顿酒都没问题,让朱敛与魏檗打声招呼,就说是自己答应陈灵均的。可如果又是让陈灵均帮忙,那么飞剑传信到落魄山后,朱敛就第一时间通知魏檗,劳烦魏山君去堵门,

能帮忙就尽量帮忙,需要折算成神仙钱的,不用跟落魄山客气,就当是亲兄弟明算账了。

但是得好好提醒那位御江水神一句了,下不为例。

魏檗好奇问道:"如果御江水神今天不开这个口陈平安真会在山上请他喝酒"

朱敛笑道:"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家公子对这个陈大爷,其实都快宠到天上去了。既然陈灵均傻,公子也就陪着一起傻了。"

不然也不会故意将落魄山左护法位置空悬多年。

只说陈灵均去北俱芦洲的那趟大渎走江,就耗费了自家公子多少心思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恨不得在哪里上茅厕都给仔细标注出来了。

朱敛抬起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问道:"帮了什么忙"

魏檗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还好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这次山水神灵考评,御江水神府那边,原本得了个‘丙上’,我帮忙提了一级,升为‘乙下’了。"宝瓶洲五岳地界与中部大渎两座公侯水府,才有资格举办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评,对待各自辖境内的各路山水神灵、各级城隍庙的考评,总共才甲乙丙三级评语,甲上空

悬,其实就是做做样子的,除非是功德极大,一般不会给出这个评语。甲下等,可以升迁一级。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级升迁的。一般来说,大骊朝廷只是负责勘验,不太会推翻某个考评结果,除非是"甲上"评语,需要皇帝陛下召开廷议,如果有山水神灵获评甲中,会被散朝后的御书房议事提上议

程,至于甲下,只需要专门负责山水谱牒的礼部侍郎,与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敛啧啧道:"这还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骊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会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级品秩,丙上,品秩不变,但是除了以观后效,如果下一次考评,未能达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样会被降低神

位。

相信这也是御江水神为何敢来落魄山找陈灵均的根源所在。不然如今宝瓶洲的山水神灵,别说一个大骊藩属小国的从五品水神,估计就是正三品高位的,但凡没有一点早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都没谁敢保证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

就一定能够登山。

故而谁敢冒冒然赶往落魄山做客,道理很简单,一座落魄山,谱牒成员拢共就那么些,你想让谁来负责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山主还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实也就是多给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没能得到一个‘乙中’,我那北岳考评司,就得新账旧账一并算了。""我虽然没这么直接说,那家伙倒是听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蕴,真要上点心,再从财库里边拿出一点家底,往御江和支流里边多砸点神仙钱,得个乙中,不是太难。何

况真要得了个乙中,还能得到赏罚司送出去的一笔金精铜钱,这笔账,很容易算清楚,御江亏钱不多。"

朱敛打趣道:"别的不说,只说能够让咱们山君大人亲自现身拦路,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桩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酒桌谈资。"

魏檗看了眼山门口,忍不住问道:"你说咱们这位陈大爷猜得到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吗"

朱敛笑着摇头道:"他就是个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魏檗笑着点头,"真要有那脑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朱敛到底是向着自家人,"还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问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陈灵均到底是怎么想的,再笨,也总该知道点数了,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朱敛笑而不言。

老厨子只是坐在台阶上,双手笼袖,抬起视线,眺望远方。

云生大壑无人境,搜尽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幅对联,广福寺那边是真心喜欢的,不然也不会与中土玄空寺的赠联,算是一并居中悬挂了。"

朱敛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宝瓶洲那座刚刚跻身宗字头的禅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前不久刚刚举办升座庆典。

不知怎么就托关系找到了披云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为事出仓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让朱敛代劳,赠送一副对联。朱敛本想飞剑传信仙都山,原本这种事情,于情于理都该是山主亲笔,只是时间上确实来不及了,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笔迹,而且公子有意留了一方"陈平安"私章在竹

楼,本就是让朱敛随用随取的,写完那副对联后,再钤印上私章,让魏檗一并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刚刚担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艰深,且有采云、放虎两桩禅宗典故在。

采云补衲,放虎归山。宗风如龙,见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狮子吼。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云山,案牍如山海,半点不夸张。

不曾想朱敛的一些言语,让魏檗不但停步,一并坐在台阶上。

"有些人读书,喜欢倒回去翻书看。"

朱敛双手托腮,眯眼而笑,轻声道:"陈灵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过你们翻看的内容,不一样罢了。"

"而且拣选着翻看旧书页时,我们都喜欢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

"故而即便时过境迁,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

薄暮远岫茫茫山,细雨微风淡淡云。

自家数峰清瘦出云来。

彻底搬出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徐小桥带着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外出游历,谢灵在闭关修行。

以至于新任宗主刘羡阳,带着余姑娘难得回一趟师门,结果就只见着个大师兄董谷,在为一拨再传弟子传授剑术。当年比董谷、徐小桥几个稍晚上山的那拨记名弟子,上任宗主没留下那几个剑仙胚子,真正成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几个资质相对较差的,其中就有两个卢氏刑徒遗

民,只是当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为别人的师父了。

刘羡阳问道:"阮铁匠呢今儿怎么没在山上打铁我来山上之前,不是飞剑传信了吗"

董谷没搭理。

整个宝瓶洲,敢称呼师父为阮铁匠的,恐怕就只有这个师弟了。

先后两位皇帝陛下,都对师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师,都不用说别人,只说昔年邻居的落魄山陈山主,敢吗所以如今龙泉剑宗的再传弟子,一个个的,都对那位常年深居简出见不着人影的祖师爷阮邛,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因为他们都曾听师门长辈徐小桥,说过寥寥几句"曾经事",她说当年那位陈剑仙还是小镇少年时,曾经在咱们宗门建造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杂,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种打短工,而陈剑仙早年在师父这边,一样礼数周到,毕恭

毕敬。

刘羡阳咳嗽一声,提醒道:"董师兄,宗主问你话呢。"

董谷一板一眼说道:"回宗主的话,不知道。"

圆脸姑娘轻声埋怨道:"在董师兄这边,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见外不见外,无聊不无聊"

赊月没有用心声言语,是故意说给董谷听呢。

啧啧,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说炉火纯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刘羡阳埋怨道:"咱们宗门上上下下,就这么几号人,加在一起,有没有五十个是不是太寒酸了点,想我当年在外求学,蹲茅坑都要排队的。"

董谷呵呵一笑。按照当年的那个承诺,阮邛辞去宗主,交由龙泉剑宗首位跻身玉璞境的刘羡阳继任,但是这么件大事,就只是一张饭桌上决定了,然后也没有举办什么庆典,以至于如今

宝瓶洲知晓此事的,就没几个仙家山头,就只有大骊朝廷派遣了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带人去龙泉剑宗补上了那场道贺,人不多,分量不轻。

而刘羡阳担任宗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张",去披云山找到魏山君,施展大神通,帮忙将神秀山在内的几座山头,搬迁到这边。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刘羡阳语重心长道:"董师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龙泉剑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个元婴,不像话。"

之后刘羡阳便带着圆脸姑娘一起逛那别处山头去了,两人走在半山道上,刘羡阳与她一样穿着棉袄,低头揣手,不然过冬怎么叫猫冬呢。

给自己取了个余倩月名字的圆脸姑娘,问道:"创建下宗,那么大的事,他怎么都没邀请你去"

刘羡阳笑道:"怕我抢他的风头呗,我要是一出场,谁还管他陈平安。"

关于这件事,陈平安当然早就跟刘羡阳解释过了。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没来由笑道:"同样一个人,吃苦和享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学问。"

赊月点点头,"有那么点道理。"

刘羡阳有些感慨,停步远望,"虚设心宅,义理、物欲争相做主人。"

相处久了,赊月差点忘了这个家伙,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

赊月问道:"你打小就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吗"

"当然!"

刘羡阳大笑道:"不是!"

赊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刘羡阳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弃,缓缓道:"都说性情相投,两个朋友的关系才能长久,我和陈平安的性格,你觉得一样吗"

赊月直摇头,你要是跟那个隐官一般德行,咱俩根本吃不了一锅老鸭笋干煲。"陈平安从小就心细,话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想说,好听的不好听的,都不管,说了再说。当年双方认识了,一开始我跟陈平安相处,其实也觉得没啥意思,觉得这家伙没劲,我这个人喜欢开玩笑,经常跟同龄人相互间拳打脚踢的,好像这样才显得亲近,这样才算关系好,当然了,会稍微注意点力道,陈平安那会儿就没少挨打,不过就当是我跟他开玩笑,倒是不生气,后来有一天,我被个邻居从背后踹了一脚,对方自然也是开玩笑了,却气得我火冒三丈,刚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后来是陈平安找来了草药,我就像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我这个人,做人有问题,可能这辈子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在那之后,我就很少跟谁毛手毛脚了,

只是陈平安依旧经常跟在我后边,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好像也就成为朋友了。""小时候经常跟人玩那种互砸拳头的游戏,看谁先吃不住疼,一方认输为止,我从来都是赢的那个,陈平安从不玩这个。后来他屁股后头跟了个小鼻涕虫,倒是喜欢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认输,一边哭一边玩,坚决不肯服软,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小鼻涕虫别玩,再让我也别跟小鼻涕玩这个,那么点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住

打的。"

不知为何,不管如今的陈平安是什么样子了,以后的陈平安又会是什么样个人。在刘羡阳眼中,好像就永远只是那个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会神色认真,与人说话时就会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时候,才会抿起嘴,不

知道在想什么,问了也不说,就像整个家乡,混日子的混当下日子,有盼头的想着未来,没钱的想着挣钱,只有沉默寡言的草鞋少年,好像独自一人,倒退而走。

刘羡阳唏嘘不已,"不管怎么说,我们仨都长大啦。"

曾几何时,溪水渐浅,井水愈寒,槐树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如今却是,积雪消融,青山解冻,冰下水声,叶底黄莺,又一年桃花开,报今年春色最好。

————

夜幕中,一人潜入随驾城的火神祠庙。此人进了修缮一新的火神庙主殿后,不敢吵醒那个已经鼾声如雷的庙祝,撕去身上那张雪泥符,防止被城隍庙冥官胥吏察觉到踪迹,不过男人手心依旧偷偷攥紧那颗陈前

辈当年赠送的核桃,面朝那尊泥塑彩绘的神像,抱拳说道:"鬼斧宫杜俞,拜见庙尊,多有叨扰,歇脚片刻就会离开。"杜俞这些年游历江湖,除了从当年的洞府境巅峰,跻身了观海境,还学成了两道符箓,当年那位好人前辈给了他两页纸,上边分别记载了阳气挑灯符与山水破障符的画符

诀窍。

杜俞自然是有修行符箓资质的,不然当年也无法将属于"山上家学"的驮碑符和雪泥符,教给那位自称陈好人的剑仙前辈。

看得出来,这两道仙箓,与寻常那些拿来防止鬼打墙的山水符,极不一样。

一位大髯汉子从祠庙塑像中现出真身,飘落在地,笑问道:"又摊上事了"

杜俞惨然一笑,还真被说中了。

来这随驾城祠庙之前,杜俞还曾偷偷走了一趟苍筠湖,找到了那个湖君殷侯。

对方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听过了杜俞的遭遇后,殷侯只说小小苍筠湖,是决然护不住他杜俞的,赶紧另谋出路。

那位湖君还算讲义气,临了问他需不需要跑路所需的盘缠。

"庙小,待客不周。"汉子一招手,从墙角那边驾驭过来两条并排长凳,给杜俞丢过去一壶酒,"说说看,犯了什么事,我这点微末道行,帮忙是肯定帮不上了,但是请你喝酒,听你吐吐苦水,

还是没问题的。"杜俞这一路奔波流窜,精疲力尽又提心吊胆,这会儿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抬手接住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其实不该来这里的,一个不留神,就会连累庙尊老爷惹上山

水官司,回头要是有仙师找上门来盘问,庙尊就只管照实说杜俞确实来过此地,莫要帮我遮掩。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说了,能够在火神庙这边喘口气,已经是万幸。"大髯汉子笑了笑,不置可否,问道:"要不然我让庙祝炒几盘下酒菜小庙后边就有灶房,要是嫌弃我家庙祝厨艺不行,可以让他去随驾城里边买些宵夜吃食回来,我晓得

几个苍蝇馆子,手艺不错,价廉物美……"

杜俞连忙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光喝酒就成。"

看着眼前那个风尘仆仆疲态尽显的修士,大髯汉子抚须而笑,"都是观海境的神仙老爷了,还闹得这么狼狈"

杜俞苦笑道:"喝过酒,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再不行,就只能跑去宝瓶洲避风头了。"

大髯汉子点头道:"看来麻烦不小。"

杜俞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在这边缓过一口气,今夜离开随驾城后,便走一趟浮萍剑湖!

万一那个名叫周肥、出手阔绰的家伙,真是那个能够让郦剑仙都念念不忘的姜尚真呢当年替陈前辈看家护院,负责照看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有人翻墙而入,说话很不着调,自我介绍了一句,却是弯来绕去说什么"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当时杜

俞就回骂了一句"我是你姜尚真大爷"。

只不过唯一与那姜尚真相似的地方,就是……有钱!当年给杜俞的见面礼,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

竟是那在山上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金乌甲。

万一真是那个姜尚真

一洲山上都说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与姜尚真不是道侣胜似道侣。现在的问题在于,即便自己可以活着走到浮萍剑湖,如何见着郦剑仙的面,又是个天大麻烦。

大髯汉子笑道:"先来找我,就算找对了。"

杜俞一头雾水。

汉子晃着酒壶,老神

,老神在在道:"陈剑仙之前来过这边,好像早就料到有今天事了,嗯,也不能这么说,算是陈剑仙的未雨绸缪吧,他让我帮忙捎些话给你。"

一听到是那位好人前辈,杜俞顿时精神一震,安心几分。

即便无法解决燃眉之急,可在人生最为落魄时,杜俞好像只是听旁人聊几句,便如渴时递来一瓢清水。大髯汉子笑道:"他说了,只要是占理的事情,让你觉得问心无愧,你就去找离这边不算太远的金乌宫,找剑仙柳质清求助,如果觉得柳质清剑术不够高,一个元婴境剑修

依旧解决不了麻烦,就去太徽剑宗找宗主刘景龙。"

"要是麻烦很大,让你觉得连刘景龙都没法子摆平,就让你直接去趴地峰,找那位火龙真人。"

"不管找到谁,就说你叫杜俞,是陈好人在随驾城认识的江湖朋友,就一定能喝上酒。""这只是一种法子,如果情况紧急,形势险峻,还有另外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法子,你可以就近找人,比如在一洲最南边,就去骸骨滩找那披麻宗,去木衣山找竺泉,或是韦雨松、杜文思他们,找到其中任何一人就行。在一洲中部,就找济渎灵源公沈霖,或是龙亭侯李源,此外云上城沈震泽,东南边那边的春露圃唐玺、宋兰樵等、彩雀府孙清,武峮等,都是可以的,如果不是特别着急,又无法赶远路,就给任何上述一座山头飞剑传信,只是记得在信封上的寄信人一事上,动点手脚,找个人冒充,免得密信

被晾在一边,白白耽误事。""陈剑仙还说了一番言语,之所以没有将这些事情,通过鬼斧宫给你留下一封书信,是担心把你的江湖胆子给撑大了,对你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像你往常那样,胆子小一点走江湖,就挺好的,可以尽量不惹麻烦。所以陈剑仙喝酒最后,与我笑言一句,希望我没机会跟你说这些,但是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就像今天见着了你杜俞,也让你不用

怕事,出门在外靠朋友,反正他的朋友,就是你杜俞的朋友。"

看着那个呆若木鸡的傻子,大髯汉子笑呵呵道:"傻眼了正常,我也觉得陈剑仙是在说笑话。"

要说认识金乌宫柳剑仙,太徽剑宗的刘宗主,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