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几道熟悉的笑声,流赋替她披上薄毯,悄声道:“当真是小娘子,瞧这睡的,也不怕冷着。”
流赋?
孟幼卿猛地睁开眼睛。
怎的,那药不管用,竟没毒死她么?
她忽地坐起身,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人。
人确实是流赋。
只是她尚且梳着姑娘家的发式,眉眼也比她昏睡前年轻了不少,分明还是个二八少女。
她愣了愣,又垂首瞧自己的手。玉指纤纤细如水葱儿,与后来粗糙的手背截然不同。
流赋被她这一坐一看惊了半晌,忙问道:“姑娘怎的了?”
姑娘?
这怎么可能,她是镇北侯夫人,哪还是从前在父母膝下尽孝的幼女了。
孟幼卿张了张嘴,艰难开口,“这是在何处?”
“姑娘可是睡梦魇了?”流赋似没察觉到她的怪异,柔声答道,“咱们不是在安华寺么?先头说好了要为二公子会试求吉签的,怎的您歇阵午觉就忘了?”
安华寺...二公子会试...
她这才想起来了。
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远行”,就是及笄那年为了母亲和二哥哥去城外的安华寺求签、小住半月那回。
也正是那次远游叫她偶遇了方君竹,从此被那伪君子迷了眼,一步一步踏进那万丈深渊。
她本该死了的,可如今竟又回到十五岁这年、还是姑娘家的时候;连流赋也活得好好的。
终究是连阎王都嫌她可怜,多给她一次活着的机会,也叫她回到出嫁前去改命么?
孟幼卿闭了闭眼。
还好,还不算晚。哪怕只是场梦,她也要离方君竹越远越好,至少也要保住家人的命。
她尚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流赋也只当她是睡蒙了,端了碗清茶过来哄道,“算来大公子的马车也快到了,长歌那头也收拾好行李,您稍坐坐,晚晌就能家去了。”
“今儿是九月初八?”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流赋笑道:“是啊,先前不是都说好了要今儿回府么?姑娘怎的睡个午觉什么都忘了。”
她自然不会忘。
及笄那年的九月初八,正是她和方君竹初遇的日子。头天上京还落了场雨,她那时贪玩心切、不管不顾地跑出去踩了满鞋的淤泥还不肯回去;以至于后来流赋为她换鞋袜时正好被方君竹撞了个满怀。
再后来她下山时被山贼劫持,方君竹又一次英雄救美,这才叫她芳心暗许。
原本后山人烟稀少,这事儿再没第二个人知道;可后来到两府过礼前,她“被外男看了脚”的传言又忽然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令平南伯府上下人等尽数为她蒙羞。
她犹记得新婚之夜二人温存时,方君竹抵着她耳畔说体己话:“外人嚼舌根都不过是他们眼热你,我却明白你的品行。你放心,有夫君在,往后无人敢再去编排你。”
这话叫她感动许久,还庆幸过自己嫁对了人。
可如今想来,事发时除了她和方君竹,也只有流赋在场。流赋是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又岂会在外头毁她的名声。
唯一能把风声泄露出去的,似乎也只有他一人。
她当初可真是瞎了眼!
她长吁了一口气,赶紧吩咐:“不必等大哥了,去叫长歌回来,咱们自己下山去。”
流赋吓了一跳,迟疑道:“您先前说后山的桂花开的极好,要奴婢陪您去瞧瞧,不去了?”
“不去了。”孟幼卿神色淡淡的,“再也不去了。”
她神情未变,还是娇态十足的小女儿家姿态;可流赋莫名地从她眼中看出一丝漠然来。不像从前那个只记得贪欢的小姑娘,倒像是位历经沧桑的迟暮老人。
但她仍“嗳”了一声,赶紧去寻长歌去。等房里只剩下她一人时,孟幼卿这才起身,坐到梳妆镜前。
铜镜倒映出来的要比她记忆里的自己年轻十几岁,不似后来久病不治的消瘦沧桑,如今面容清丽白皙,眼角眉梢带着遮不住的灵气。
她身上穿着鹅黄的对襟百合褂子、下搭月白软烟罗长裙,是她嫁进方家前最爱的衣裳样式。可后来因着方君竹说不喜欢,她再没碰过这样清嫩的颜色。
孟幼卿那时总当是方君竹嫌这颜色不稳重,为了讨好夫君,年纪轻轻就套上母亲都瞧不上的衣裳样式装老成。可后来看到徐玥蓁她才明白,
不是方君竹不喜欢这颜色,而是徐玥蓁也喜欢。他只是爱看心上人穿,人家穿就是天仙下凡,她碰了就是“东施效颦”。
令人无比恶心。
孟幼卿垂下眼睑,遮住眼底难以掩饰的愤怒。
上天有眼,又让她回来了。这衣裳她不仅要穿,她还要穿个痛快,让那对狗男女好好看看她孟幼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方君竹,你欠我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