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北齐新帝的时候, 正赶上刚下朝没一会儿,皇帝坐在御书房里批改奏折,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上, 挂着些许的愁雾。
当郑煜默默穿墙而入的时候,他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 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在他眼中,这御书房依旧是空荡荡, 他不喜欢身旁总是有一堆人伺候着, 所以太监宫女都被留在门外守着,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显得有些寂寥。
但在郑煜眼中, 这屋里的人多得可是有点挤了,密密麻麻一群人瞬间挤满了整个御书房, 齐刷刷盯着上头的人看——倘若皇帝要有个阴阳眼, 他看见此刻自己身旁的这番景象, 只怕是要当场吓到心脏骤停。
在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要分出个因果, 皇帝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丝线,那代表着他身上的人命因果,做好标记,等他死的那一天到来, 才方便冥府的人清算。
但当那些跟着过来的冤魂中, 有一部分的人跟白线连上之后, 皇帝脖子上的线就开始悄悄收紧了些。
他批改奏折的动作顿了顿,觉得好像不太舒服,皱着眉扯了扯领口,但仍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郑煜看着他原本平静的情绪慢慢变得烦躁不安,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让皇帝无心继续正在进行的工作,最后只能把笔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道:“来人!”
“更衣!”
皇帝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早上睡醒他就觉得有种奇怪的预感,让他眼皮直跳。
上朝的时候,听见下头有人禀告边关地带的战况,说现在底下的百姓们又有人开始传起了和之前截然相反的传言,因为镇国将军的收复城池之举。
听完那些,皇帝心里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
前些日子,他拿着伪造的书信把态度摆得很明确,逼着秦家老大自觉辞官,又在暗地里一点点地把和秦家有关系的朝臣们都给清算了一遍,最后得到的名单,真是叫人看得心惊肉跳。
秦家的势力已经铺展的太大了,不想办法连根拔除,他坐在这皇位之上,心里都觉得不得安宁。
他心里也明白,秦家满门忠烈,对北齐也是忠心耿耿,不然他这破绽百出的一招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把秦家人不得不退后。
倘若是换个居心叵测的过来,他一定不会如此贸然动用这种招数,用往对方身上泼脏水的方式逼他们放弃,因为皇帝知道,秦家人即便是心里清楚,为了新皇的面子和民心,也不会开口为自己澄清。
就是清楚这一点,他才没有顾忌地下了手。
平心而论,秦羽这个人,他还是十分欣赏的,可早些年和兄弟们争权夺位的时候,他试着拉拢过秦羽让对方站在自己这一边,但被对方委婉却坚定地拒绝了,这就让他的心里存了个心结。
试问有哪个皇帝会放任一个自己可能无法掌控的强大势力在朝堂之下发展?他绝对做不到,所以他讨厌秦家,更痛恨自己,恨自己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去完全把控整个朝堂。
现在好了,秦家人自觉退下,给他留了一片清净之地。
今儿个上朝说起这事的那位,恐怕本意就是想让他重新把这件事给再定义一遍,但他装作没听懂,直接敷衍过去。下朝的时候看见丞相跟那人并肩而行,估摸着是替他过去敲打一番了,但想起来,他还是觉得心里不痛快。
索性躺下睡一觉。
可是这今儿个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连睡觉都没办法安安稳稳睡着,一闭上眼,脑袋里就陷入一片混混沌沌之中。有谁的哭声不断在耳旁徘徊,隐隐约约飘来铃铛声,简直就像催命符,让他翻来覆去,只觉得心中无比煎熬。
但他被这声音吵得想要起来冷静一下的时候,却发现四肢僵硬地不像话,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他身上,让他使劲往下沉去,呼吸也越发困难。
皇帝不知道,那是死在千里之外的冤魂,过来要找他索命来了。
那些冤魂并不能将他直接扼死在龙塌之上,因为在这皇城之中,还有北齐的龙脉之气守护着他,可是,冤魂们能够年年月月缠在他身边,夺走他的阳气,要他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永远都要被噩梦烦扰,夜里无法安心入眠。
惨死的冤魂在变成鬼以后,不管原本的性格如何温和,都会变得格外极端,他们酷爱慢慢地折磨一个人到死,看对方在痛苦中挣扎取乐。
即便他是手握权柄万人之上的皇帝又如何?
他看不到摸不着那些冤魂,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缠上,只能在焦虑和惶恐不安中度过以后的日子,而这,就是郑煜特意为他带来的“礼物”。
成功当了一次引路人,把那些满腹怨气的怨灵送到了皇帝身边之后,郑煜功成身退。
紧接着,他去到了大燕的皇城,未都,在那里,见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青黛。
青黛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衰老了,明明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是三十多岁的人,眉心隐隐约约有一个川字形的痕迹,一看便知她经常皱眉。
郑煜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跪在偏殿的角落里,满脸虔诚,不知道在祈祷着什么。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睁开眼,屋门动了动,有个面容稚嫩的小孩从里头探头出来,喊她:“青姨。”
青黛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笑着走过去,温温柔柔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蹲下去,“小椎怎么过来了?是又是要跟青姨说吗?”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古怪,比之前更加沙哑难听了,但那孩子却并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亲昵地搂住青黛脖子蹭蹭,撒了个娇,道:“青姨,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爹爹回来找我了,但我爹爹好吓人,我不敢一个人睡,青姨你能不能陪我睡啊?我害怕。”
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听着就叫人心头发软,青黛自然也不例外,无奈地笑笑,把他抱在怀里,“小椎现在已经是皇帝啦,当了皇帝,怎么还能让宫女陪着一起睡呢?等以后小椎再大一些,就可以娶媳妇,让媳妇陪你睡觉啦——梦见爹爹,这是想爹爹了吗?那青姨给小椎唱首歌好不好?”
说着,她抱着小孩,直接进屋关了门,郑煜跟着一起进去,就看见她走到最里头,打开书柜旁边的一个暗门。
里头黑漆漆的一片,不知道通向何方,但看起来,那小孩应该就是从暗道里跑过来的,不然堂堂一个燕国皇帝,怎么会跟宫女一起住在这个如同冷宫一般的偏殿里?
要说起来,一个宫女住一个宫殿,想想也觉得不太符合她身份,这事儿本身就透着古怪,但这不是郑煜需要关心的事——他现在是来给自己留下的“惊喜”拉引线的,所以青黛身为一个北齐安插在燕国的钉子,到底跟大燕皇室或者说跟四皇子一家有什么故事,他也没兴趣去探知。
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所有人,都不太喜欢现如今把持朝政的那个摄政王。
孩童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他在问:“青姨,你说阿晟叔叔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啊?”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听丞相伯伯说,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向咱们讨债的。我以前都没见过阿晟叔叔,可是他一回来就对我好凶好凶,难道是我爹爹他们对叔叔以前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吗?所以叔叔他就——啊,那个词叫——迁怒!”
青黛似乎是笑了,声音也越发含糊:“小椎不用担心,青姨跟你保证,以后啊,他不会再凶小椎了,小椎不用怕他,你可是咱们燕国的皇帝,得好好表现,你爹爹在天上看着你呢。”
孩子闷声闷气地“喔”了一声,忽然间就不说话了。
暗道的门缓缓关闭,屋子里重新恢复寂静,郑煜等了很久,等得都有点困了,才看见青黛重新从暗道里出来,想来是把那孩子给哄睡着了之后就自己回来了。
回来之后,青黛好像有些着急,在屋里翻来翻去找东西,最终在床下的角落里摸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木盒,她跪在床边,深呼吸,咬着牙转身推门出去。
急匆匆出了皇城,她策马往东去,深夜的马蹄声格外响亮,但街上空无一人。停在丞相府门口,她翻身下马,里头已经有人听见动静,开了门探头出来,看见是她,赶紧把人迎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