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进门来足足一年,两人花前月下不知多少次,他却从不曾问过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现在又想不想家,想不想妈。
只当嫁进门来,便一生一世是他的人,只需展望未来,听他胸中报负,做他的贤内助,当他的菟丝花。
“我家,是因为你家绝了户!”娇娇咬牙说,压低的声音满含控诉,“你只当阴山十方邪教害人,须不知这世间有人,比我阴山十方毒辣狠绝万倍!”
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小村长的亲爹,蔡胡村原先的老村长。
不为别的,只因老村长背着人做的,恰恰就是“血头”。
他们村长这一脉,自来脑子都不笨。老村长为人一贯活络,改革开放之后,是最早走出村子的那一批人。
豫中血站彼时初初兴起,不过几年时间便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建起。义马当地不过十个村庄,千余户人家,却足足开设三十个血站,每日接待三百余人卖血。
血站成立初期管理不严,老村长瞅准商机,承包其中之一,组织血头去村中宣传这无本生意,采集鲜血,再高价转卖赚取利润,日进斗金。
时间长了,血站多起来,竞争更为激烈。为了节省成本,提高效率,血站开始实行单采血浆,就是把采到的血用离心机分层,只要血浆,再把红细胞回输卖血者。
如此一来,采血的血站得到价格更高的血浆,而卖血的农民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因为大量失血,而虚弱不堪。
“四十块钱,四十块钱!我爸卖一次血,能得四十块钱!”娇娇声音颤抖,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悲愤。
“上午在义马,下午去新安,全村男人不分老壮,人人卖血。”
血头为了蝇头小利,器械公用,红细胞回输。离心机里破裂的血浆袋,将那致病的毒血混在其中。前后短短几年时间,全村青壮年四百余人,幸免那脏病的,只有五个人。
“那血病发病之后,先是低烧,再便周身溃烂卧床不起,死状极惨。”娇娇低声说,“我爸,我哥,同一年死,一个年头,一个年尾。”
老村长为人精明,赚够了钱便早早抽身。
血站先是开在了豫中,渐渐又往豫西开起,老村长心知肚明,此时牢牢约束了全村人,不许一个人出去卖血。
可他曾经做过的恶,在这世间总会有人记住,千山万水费尽辛苦,也要讨来个正义。
血债血偿。
“我家人周身溃烂而死,原该让你家人也溃烂而死。”娇娇仰起头来,声音明明一般甜美,听在耳中竟像冰刀一般刺人。
“我也不瞒你,我自两年多前,便开始复仇。每一次,都是嫁进血头所在的村中。到你蔡胡村,已经是第二家了。”
老林此时,已不知如何说话。蔡胡村百余户人何其无辜,可义马村千余户人,又何其悲惨。
小村长抬起头来,原本清秀的脸庞痛苦地扭在一起。他沉默许久,才缓声开口:“娇娇,是我家,对不住你家。可是蔡胡村村民从不知血头之事,你让全村人为你偿命,也太狠毒了些。”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你怨我,所以做出这错事,是我对不起你。”
“既是我家对不起你,那就由我来赔给你吧。”
小村长下定决心,走到那棺木之前,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就想伸出手来拿那块血玉。
老林刚想张口,却鬼使神差停住,摇了摇头闭口不言,只拿眼睛看着那娇娇。
娇娇似是一愣,眼看小村长要摸到那血玉,左手立刻抬起,将那只白骨梨埙举到唇边,幽幽吹响,乐声低沉悠远,似江河滔滔,似残阳斜照,天地悠悠仿佛不复存在,只有这埙声入耳,直击心间。
老林连忙握紧手中桃木剑,免得被这埙声迷了心神。埙声一出,小村长立刻便停了动作,脸上露出如痴如幻的表情,片刻之后便倒在地上,睡着了一般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娇娇缓步走到他身前,轻轻蹲下身来看了看他,摘下脖子上的金项链,耳朵上的金耳环,又撸下手上的金戒指,用红纸包好,放在小村长的手中。
结婚的时候,你说金玉良缘百年不变,要拿三金定我一生。
如今,完璧归赵,原样还你。
娇娇扭头看了老林一眼,说:“别告诉他。”
老林背过身去,微微颔首。
她轻轻笑一声,走到了棺前,素腕纤纤,从那具白骨口中,拿出了那块阴山血玉。
只几秒钟的时间,阴山血玉像一块吸饱了血的海绵一般,渗出千万缕血丝,像是给她雪白的双手戴上一个鲜红的手套。
娇娇丝毫不惧,神色未变,任凭血丝脉络像渔网一般渐渐蔓延,顺着雪白藕臂而上。
老林知她此时情状极惨,不忍再看。心中纵有千般怒气,此刻也只剩满心怆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娇小身影,慢慢消失在荆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