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殿下赐座。”他折了一下衣袖,恭敬的在晋王对案落座。内侍奉上刚沏好的新茶,换过阁内燃尽余烟的香屑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孙相近日来身子可还好些了?”晋王温言询问,这位已近风烛残年的首辅宰相,三朝元老,朝廷砥柱,已位极人臣多年,在朝政上可谓竭尽心力辅佐君王,深得晋王倚重。
王綦恭敬回禀,“好多了,老师近些日子都能在花园里走动走动了。”
萧樾点了点头,“本王前阵子去看孙相,总觉得他精神不太好。”
“老师十分感念殿下/体恤垂顾。”王綦微微笑道:“只是老师病体孱弱,又已近朝杖之年,精神气总归是差了点。”为了孙廷裕能安心养病,晋王免了他每日上朝来回奔波的苦累,亦免了他面君时候所有的繁文缛节和拜行的大礼。唯当朝中有大事,晋王才会着人去告予孙廷裕,征询他的意见。而这个往来递话的人,就是王綦。
孙廷裕的门生桃李天下,不少人在朝中任职枢要,却只有王綦此人是孙廷裕亲自向晋王举荐的,虽然他现在官小职低,但孙廷裕却说他有为相之能。
萧樾看着面前发鬓衣衫一丝不苟,容貌寻常的年轻男子,“南秦此举孙相有何看法?”
“老师的意思是人留下,但不必送回北齐。”王綦平静的说道:“南秦的示好,只怕是绵里藏针。”
“哦?”晋王不动声色捧了茶盏在手,缓缓啜饮,“那么,你的看法呢?”
王綦笑了笑,“不管南秦是真示好,还是假做戏,到底也是奇货可居。北齐境内王族争权或可一触即发,殿下将此人送往北齐,不用费一兵一卒便能给齐王添些热闹了。”
晋王咽下一口香茶,随手将杯子搁在一旁,“孙廷裕便是这么教你背约弃盟的?”
王綦眉目低垂,不疾不徐的说:“北齐冒然动兵青州,此刻已与皇都正面交锋。皇都有楚国为倚仗已夺下北齐燕岭。若皇都再进一尺,怕齐王又得让一寸,皇都疆域只会越拓越广。”
晋王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听他一字一句道:“既然北齐的盟友是我们,那么出兵援颊,戍固北齐疆域,也算合理合度。届时有国疆在手,时事便又不一样了。”他抬起头,目光认真的看着晋王,“齐国败局已定,无可转圜。”
晋王依旧神色如常,眼底没有波澜没有起伏,“你也是这么跟孙廷裕说的?”
他郎朗一笑,朝晋王欠身,“老师骂微臣行事太过阴鸷,会误了殿下大志。”
“你似乎很不以为然?”晋王深邃目光落在他低弯的身子上,似笑非笑的问。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仅靠仁义诚信是换不来江山一统,万民俯首的。”王綦不紧不慢的说,“况且殿下大婚那日,有越鸟投珠,九凤出云,岂不正是大吉大利之兆。”
晋王眉峰一扬,悠然笑道:“王卿竟信天兆?”
“微臣信不信的并不打紧,只要天下人信这是天瑞吉兆便就可以了。”王綦面色沉静,眼中神色一派认真,“新朝初定,最难取的便是民心。太/祖皇帝受禅书位登大宝,天下民心尽皆归附于中都天子。这与太/祖大婚之日所见祥瑞是脱不了干系的。”
晋王含笑听他一番说谈,目光垂落在案几的甜白瓷的碗杯上,眼底封着一层寒霜,“天下易得,人心难取。”晋王冷笑,“可九凤显世未必意预吉兆。”
史书铁笔中的字字句句自然不会将太/祖皇帝平定天下伊始的功绩算在这天象上,然而百多年来,凤朝皇位传迭,九凤投珠的事迹一直在民间流传,未曾稍淡半分,反而越传越神乎其神,但是九凤却再也不曾出现过。直到凤阳女帝继位,九凤又忽然翔云于宫阙上空。
而后天下分崩,诸侯割据,中都皇帝名存实亡。
王綦含笑端坐,双手平放膝上,悠悠说道:“是吉是凶,不过都是人言铸成。”
晋王抬眼,深邃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突然见他肃然正色,振袖跪于案旁,“请殿下恕微臣直言。”
“说。”晋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当日风华宴,殿下若能娶得长公主为后,于殿下计是为上策,届时用兵各国是拥趸中都,是尊奉天子之举,天下之言无可讳说。待天下大合,殿下有兵马在手,单凭殿下运筹演算,朝易世移也不算难事。”
晋王冷笑一声,也不说话。
他又道:“如今齐晋连纵,殿下自是有所考量。可眼下情势殿下需得忍下断臂之痛,放那人回返北齐,给他兵马,予他一个翻覆北齐的契机。待到齐王难以招架之时,必然会请殿下援颊。届时殿下便可名正言顺的出兵北齐,虚为助,实为攻。”
晋王斜倚着软靠,手指轻敲桌面,仍旧一言不发,眼中寒意又深了几分。
“至于中都,只要煤铁盐矿扼断其二,便能让皇上焦头烂额一阵子了。如若南秦能从旁牵制中都,北齐皆入殿下囊中也不是不可能。”他顿了顿又道:“若王后能诞下长王子那便再好不过。”
北齐公主如今正是晋国王后,若王后恰能诞下长王子。那么即便届时强取了北齐,身负一半北齐血统的王子也能见容于北齐百姓,承继下北齐江山。
晋王眼中仍是有着纹丝不动的冷意,比起余下诸国态度尚属分明,南秦君王之心,反倒是叵测难料,这次他送来那人看似是示好,却也不乏有坐收渔利的念头,想让他们出兵相助,就要做好被他们反兵钳制的打算,然而他向来不是个事后才做打算补救的人。
王綦迎着晋王深晦难测的目光,慨然又道:“南秦自然也并不可以倚赖,两国疆界都有精锐骑兵驻守,我国又有宁郡王压阵,我们不若一松一弛。”
晋王望着他的目光闪了闪,心头雪光照彻般透亮,与他竟有不谋而合的想法。两国边境无需再派兵戍卫,亦如往常一般添减兵员,然而真正的威慑之军,是在海上。
晋国的海军,天下闻名,鲜有敌手。
“王卿,起来吧。”晋王拂袖落落起身,单手一托就将王綦扶了起来。
王綦眼中讶色一闪而逝,有些局促的低了头,谢了君恩。
“天色尚早,你与本王一同去见见孙相吧。”晋王含笑说道,眼中寒霜尽化为无。
“是。”王綦深深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