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知道昨夜有人来寻自己丈夫,也隐约知道驿站的事儿并不如外头所说那般。不过她素来谨慎,若文县令不与她说的事,她也不会去问,横竖若文县令觉得她该知道的事情,自会主动告诉她的。
文县令也是忙活了半日,尤其是跑到驿站去装模作样,落了一身的灰。闻言便道:“都办好了。”三具死尸都枭首示众,呈给上司的公文也发了出去,可以说能做的都做了,“许姑娘和苏姑娘可安顿好了?”
文夫人笑道:“你还不知道母亲的脾性?我都没插上手,她老人家就把什么都备下了。若不是我说让两位姑娘歇息一会儿,只怕母亲这会儿就把人叫去说话了。”
文县令自是知晓自家老娘的脾气,闻言也不禁一笑:“两位姑娘瞧着可还好?”
文夫人抿嘴笑道:“好着呢。你备下的安神药,我瞧着也未必用得上,亏你还那般郑重其事,倒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经了多大的事。”
文县令摇头道:“你自是不知。可见这两位也都是心性坚韧之人——你可知道,那三个倭人之中,有一个便是那许姑娘杀的。”
“什么?”文夫人唬了一跳,“夫君可莫要乱说!她一个女儿家,如何能杀得了人?若传出去了——”可不是叫人议论么。
文县令叹道:“这等事,我如何能胡说?那倭人当时头上中了一箭,却还未死,竟想着用袖弩暗发伤人。是那许姑娘从马车里扑出去,从身后将他按倒,以一块瓷片——”说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文夫人惊得两眼大睁,半晌才道:“这许姑娘,竟是如此,如此——”半天也未想出该说什么来。至于为什么许姑娘明明是在驿站之中,却又成了从马车里扑出去,她却是绝不会再问的。
文县令摇了摇头,道:“虽说那倭人当时已经重伤,但若换了别家女儿,只怕没有这个胆气。”不吓得躲在马车里哭便是好的了。且后头的事他还不好与夫人说,这许姑娘,单论胆气,倒是真做得沈云殊的妻子。
文夫人正惊得摇头,忽然门口便有人伸出头来:“哥哥说得可是真的?”
文县令脸色立时一沉:“韵儿,你怎的又这般跑来……”虽说这是白昼之时,他也不会与文夫人做什么,但总归是兄嫂的屋子,文韵一个做妹妹的,如今也是十二岁了,这般悄没声儿地跑来听壁角可是大不妥当。
文韵吐了吐舌头:“娘让我来问问嫂嫂,饭都备好了,要不要请许姑娘和苏姑娘来用饭。”她生着一张小圆脸,两弯眉毛新月一般,一笑便露出两个小酒涡,十分甜美。她是遗腹女,年纪又比文县令小了一半有余,文夫人简直是将她当半个女儿来养,素来不忍苛求的,闻言忙道:“你去与娘说,一会儿我便去请两位姑娘。”
文韵眨了眨眼睛,笑道:“嫂嫂忙,我去请便是。”说着不等文县令说话,连忙跑了。
文县令叹了口气,向妻子道:“你莫要这般纵着她。今年都十二了,还这般没规矩,日后如何是好?也便是现在在这小小的宣城之中,她也无处可去。若是日后出门,仍是如此,在外头失了礼可如何是好?”
自己家里,兄嫂总能谅解,可到了外头,却没人再这般惯着她了。一旦有什么不知礼的名声传出,怕是再要挽回就难了。
文夫人晓得丈夫说得有理,低头道:“是我疏忽了。日后定然与她细细分说道理。”
文县令道:“娘那里我也会去说。这长嫂如母,你管教她也是应当的。”因文韵生未见父,又是老来女,文老太太便有些溺爱,文夫人要管起她来自是也难免束手束脚。文县令都是知道的。
文夫人笑道:“娘并未拦着我,是我从前总觉得她还小……”
文县令想起许碧和苏阮,不觉摇了摇头。这两位比自己妹妹也大不了几岁,这么一比,可真是……
文韵可不知道哥哥嫂子在这里商议着要教导约束她,一口气就跑去了许碧和苏阮的住处。
这宣城县小得很,衙门自然也小,说是腾出了一个院子,其实小得可怜,文韵才进了院子,就看见厢房的窗户边上,两个少女相对而坐,正在说笑。她不由立住了脚,半身隐在月门后头,仔细打量这两个人。
方才她在兄嫂门外听见说许碧居然能杀倭人,心里真是好奇死了。文家祖籍松江,也受过倭寇侵扰,对抗倭之人自是大有好感。比如说去年新调来的沈大将军,父子二人在西北时便赫赫有名,如今又来打倭寇,文韵心里便十分景仰。这位许姑娘既是沈家的儿媳,又杀了个倭人,文韵自是忍不住要来看看的。
可是这会儿看来,这许姑娘瘦瘦弱弱的,除了相貌还算不错,并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更不像是能杀倭的女英雄,倒让她颇有些失望了。
也不知道那位沈少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听说他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在西北时威名赫赫,那必定是少年英雄了,可这位许姑娘,似乎有点配不上呢……
文韵也忘记自己是来请人过去用饭的了,站在月洞门外替自己心中景仰的沈少将军遗憾起来——少年英雄,自是应该配个绝代佳人才好,真是可惜了……
虽然这么想,许碧却仍旧忍不住一直去打量那车夫。她可是从流苏和林妈妈处都听过,沈家父子在江浙这边剿的“匪”里头,就包括倭寇!
那边的马车原本已经停住,可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顿时长嘶起来,同时四蹄乱动,车厢里顿时就传出了女子的惊呼声。
车夫连忙又跳上车辕,两臂紧紧勒住了马缰,马儿虽然嘶叫不停,却是硬生生地被拉住,空自踏着四蹄,竟没能再前进一步。
这人力气不小啊。许碧不禁看了一下自己的车夫。看起来也是挺结实的身板,但要说像这样勒住惊马,却是做不到的。
此刻后面一辆马车上一个身材瘦小些的车夫也跳了下来,二话不说,上前来先给了前头的车夫一记耳光,那车夫虽然身材比他高了将近半头,却是一声没吭,捂着脸退了开去。
知晴方才被马嘶声吓了一跳,这会儿见那车夫挨打,便小声幸灾乐祸地道:“活该!再叫他赶着车往前乱挤!”
她刚说完,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小声道:“这人,这人好像并不会赶马车……”
许碧转头一看,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她侧后方,似乎说了话又觉得自己有些莽撞,略露出些局促的表情来,正是她的那个陪嫁周平。
知晴立时就竖起了眉毛:“姑娘没叫你,你过来做什么!这里可是你来得的地方?”一个男人,还是在庄子上做活的,也敢往姑娘身边凑!
许碧倒是对周平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赶马车?”
周平也是听说二姑娘素性温和,这才敢插嘴的。这会儿见许碧果然和颜悦色,便大着胆子道:“回姑娘的话,小的老子从前是赶车的,小的在庄子上也给人赶过车。刚才那马车之所以一下子扎到咱们的车前头,就是因为那车夫没早些收缰的缘故。所以小的觉得,这人并不怎么会赶车,只是这马还算温顺罢了。”马毕竟不是人,说声停就能停,总得预先打个招呼,给它一个缓冲的时间。
几人说话的时间,那边的马车已经停稳,车帘掀起,先跳下来一个青衣丫鬟,转身将一个戴着帏帽的女子扶下了马车。
那瘦小车夫已经抢先一步上去跟驿卒说话了,这时转身回来,躬身向那女子道:“姑娘,已经要了三间房,姑娘请进去吧。”
知晴忍不住在旁边小声道:“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许碧却是仔细打量着那主仆两个。女子戴着帏帽,只能看出身材娇小,而青衣丫鬟却是被看得清清楚楚,额头上有一块青肿,显然是刚才马车颠动时磕出来的。只是两人却丝毫没有责怪那莽撞的高大车夫,甚至都没有往他那里看一眼,就走进了驿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