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问,登山社还招不招人?”
“是啊。”男同学给何棠江提好装豆浆的袋子,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作自我介绍,“我叫彭宇峰,信息工程系的,大一,想申请加入你们登山社。”
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因为眼镜架的移动,让何棠江一瞬间瞥见他太阳穴上一道狭长疤痕。注意到何棠江的视线,彭宇峰大大方方摘下眼镜露出伤疤任他打量,更出人意料的是,摘下眼镜后才发现,这个看着很瘦小文弱的男生竟然有一张黝黑粗糙的面庞,那是长期在户外活动的人才拥有的特征。
自我介绍为彭宇峰的男生笑着对何棠江说:“你好,社长,我认为自己应该是符合你的入社要求的。”
……
十点,何棠江宿舍的其他人渐渐睡醒,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洗漱。
“糖浆呢?早饭呢?”肖丁迷迷糊糊地在桌面上摸索着,“还没回来?”
隔壁二兵问他,“你究竟是在问糖浆还是在问早饭?”
“不都一样嘛。”
两人正半梦半醒地对话,骤然砰的一声,宿舍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两个人一边兴奋交谈交谈着一边迈进宿舍。
“这么说从你小学六年级开始你爸就带着你出去了?都去过哪些地方?”
“一开始就泰国、日本、新加波四处转转,那时候主要是玩嘛,也没学什么,后来上初中了他带我去过一次非洲,我就喜欢上户外了。不过那时候还是以徒步和越野为主,没怎么接触过登山。”
“那也很厉害了。对了,那道伤疤是你在徒步的时候受的伤吗?”
“哦,这个。”彭宇峰摸了摸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这是被我爸揍的。”
啥?
何棠江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其他人打断。
“何棠江!”
“糖糖!”
“你带的什么人回来?”其中以肖丁的情绪最为激烈,“不过一晚上不见,你就带了别的男人,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对我许下的诺言吗?”
旁边二兵和阿涛也戏精上身,连连附和。
“喜新厌旧太可耻了。”
“这是哪里来的小迪奥子?还亲亲热热和我们糖浆一起进来,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正宫娘娘放在眼里!”
“吃你们的包子吧!”
何棠江用吃的塞住这三个人的嘴,然后对一旁着他们演戏似乎觉得很有趣的彭宇峰道,“这几个是我舍友,别介意,他们还没睡醒呢。”
“这人呜呜到底是谁?”肖丁一边啃包子,还不忘刺探情报,“你这几天不是不爱跟外人说话吗?”
“这可不是外人。”经过半个小时的交流,何棠江显然已经对彭宇峰一见如故,他拉过这位新朋友的肩膀,“这是我们的新成员,彭宇峰!这下凑够五个人,我们可以去申请社团了!”
啪嗒一下,肖丁嘴里的包子掉在地上,在看到何棠江亲亲蜜蜜搂着彭宇峰的那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邪教上位,双H大旗保不住了!
“大家好。”
邪教魁首对肖丁露出一个笑脸。
“我叫彭宇峰,彭德怀的彭,宇宙的宇,山峰的峰,以前有过一些户外运动的经验。这次进入登山社还要多多向大家学习。我记得你。”彭宇峰上前,热情地握住肖丁的手,“你那个视频做的太棒了!是你自己剪辑的吗?超厉害!”
“呵呵,一般般啦,我还有剪辑的更好的视频呢,只是糖浆老不准我放。”
“哎,为什么?正好可以拿来给我们社团做宣传啊,我觉得这是很棒的方式。”
听见新伙伴这么说,肖丁瞬间就叛变了,什么邪教、双H全部抛到脑后。
“是吧,你也这么认为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一切讲究流量,讲究营销!只有何棠江这个老古板,这不准那不准的,白白憋死我了。”
何棠江冷眼旁边肖丁又去洗脑新伙伴,他才不担心彭宇峰,呵呵,这个从小游历各国的能人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吗?他就等着看肖丁吃瘪的那天。
不过这时候,该说正事了。
“现在我们人也凑齐五个人了,期中考之后可以去试着正式申请社团。”何棠江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不过有一件事,在申请社团之前,我们还要确定一下。”
“什么事?”
“名字!”何棠江说,“必须给登山社起个响亮的名字,比什么常青常绿的要好听一万倍!”
“幼稚。”肖丁看穿他肤浅的攀比心理,“人常青会都没了,你还和人较什么劲?”
何棠江直接无视他,问其他人,“有谁有好的建议吗?”
二兵和阿涛托着下巴思考。
“嗯,登山社……就叫绝顶?”
“我还秃顶呢!”肖丁吐槽。
“那叫凌云、登高、望远?哎呀,总觉得有点普通。”
“负雪社。”思考了一阵,彭宇峰说,“‘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这是姚鼐《登泰山记》中,对初登峰顶刹那感受的描写。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他看向何棠江。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何棠江跟着念了一遍,眼睛越来越亮,这一句,山的形象栩栩如生,峰顶的寒冷与孤高,登顶后的壮阔与巍峨,一并蕴藏其中。
他当下拍板。
“就叫这个名字!”
就在这天,负雪社正式成立。
29
社团成立(并没有)所带来的兴奋,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众人又不得不继续投入到复习的苦海中去。而困扰何棠江的还不只是这一件事,在周六早上,何棠江照例晨跑回来,接到一个电话。
顾沛来了。
他已经到校门口了,让何棠江告诉他,他们宿舍的位置。
挂完电话后,何棠江几乎是哆嗦着立刻打给另一个人。
“学长,怎么办?我小舅到了!他这个点就到了,肯定是坐飞机或者坐火车连夜赶过来的啊。完蛋了,我一会肯定要被骂了,学长救我。”
“你慌什么?”甄一笙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你们约了在哪里见面?”
“就我宿舍。”
“你再和你小舅打个电话,就说舍友在复习考试,换个见面地点,就约在我们研究生宿舍外的亭子里。”
“好,好的。”
何棠江和小舅通了电话后,自己一个人先跑到亭子里等着,他根本坐不住,一个人在亭子里一圈圈地打转。
“嗤。你干嘛?”有人笑话他,“跟个在笼子里打滚的仓鼠似的。”
“学长!”何棠江眼前一亮,扑过去抱住甄一笙的胳膊,“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我社团名字刚想好,期中考还没考,我不能就挂在这里啊!”
“这么胆小?可我听说前几天某人在联谊会上很威风啊。‘没有做好赴死准备的,不要来登山社。”甄一笙模仿着何棠江的口气说完,看着眼前面红耳赤的小学弟,取笑道,“你那时候的胆量呢?”
何棠江很想说此一时彼一尺,在外人面前再有胆量,在他小舅面前他依旧是小破孩一个。
“小江。”
可他还没开口,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着自己的乳名。
“舅、舅、舅舅?”何棠江僵硬着转过身,“你来了。”
顾沛走到何棠江身边站定,有些不满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学不会沉稳些。这位是?”
“你好,叔叔,我是何棠江的学长,甄一笙。”甄一晟带着笑容道,“我路过这里正好看到棠江,正好有事找他就过来打个招呼,没想到原来你们约了在这里见面。”
心理学系的人都这么可怕的吗?何棠江看着面不改色忽悠顾沛的甄学长,只能默默佩服。
“你们有话说?那你们先聊吧,我一会在找小江。”顾沛说。
“其实,何棠江前阵子找我了解一些治愈恐高症的问题,我对他的情况做初步分析后,觉得他症状的形成应该和幼年的成长环境有关,想要根治也需要家人的帮助。正好叔叔今天也在,或许您愿意和我谈一谈?”甄一笙下一句话却让另外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不过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何棠江的恐高症曾经前后两次都没有发作,一次是他为了赢回何山遗物的时候,一次是这个月他登顶四姑娘山的时候,您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何棠江简直急的上火了!学长,你就这么把我的事给捅出来了,你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捅娄子啊?
甄一笙丢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有分寸。
顾沛认真看了甄一笙好一会,笑了。
“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那次他和韩峥的比赛,最后竟然敢自己跳下窗户。”
“小、小舅!”何棠江目瞪口呆,“你看了那比赛?你认识韩峥?你早知道我要登山了?!”
小舅语出惊人:“我不认识韩峥,我只是见他是你β直播间账号的头号金主,所以就想你们是不是朋友,就关注了一下。”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惊讶的吗?一直以为会反对自己登山的亲人,却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自己?不,等等,何棠江回过神来,小舅刚才说韩峥是谁的金主来着?是他幻听了吗?
“韩峥的β直播账号ID是‘山鬼’,对外都是公开的。”甄一笙拍了拍何棠江的肩膀,“不要告诉我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
呼吸,呼吸不上来了!
何棠江只要想到就在前几天自己还在一口一个“感谢亲爱的山鬼的火箭炮,么么哒”,而这个“山鬼”就是韩峥本人,他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也难怪那些知道真相的CPY文学爱好者总是热衷于YY他俩了。
何棠江此时还不知道前方还有更深的坑在等着自己,他神游天外,一边思考自己有没有对“山鬼”做过更羞耻的事,一边听见顾沛和甄一笙说话。
“看来您也一直在关注何棠江,并且早就知道他准备登山。”
“是。”
“那么我可以认为,您并没有反对他登山吗?要知道,家庭对人的心理状况是很重要的,我人为何棠江现在需要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亲人。”
顾沛半晌没有说话,再次开口,却是对眼前的两个人说。
“从这里去京华大学要多久?”
终于回神的何棠江脑袋上冒出一连串的问号。
十分钟后,当他坐在前往京华大学的出租车上,看着前排的学长,又看看身边的小舅,仍不明白他们这是去干啥。
一个多小时后,何棠江跟着顾沛踏进京华的校门,看见小舅熟门熟路地在偌大的京华校园里准确地找到了常青会曾经的社团地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小舅,也曾经是常青会的成员啊!
已经被废弃的常青会社团门口,有人早等候在此。刘砾从蹲着的姿势站了起来,走向他们。
“顾叔叔,或者我还是该喊,学长?”刘砾笑着说。
顾沛,前京华学子,常青会2003届毕业生。他环顾了这如今已经显得有些破败的院子,看向门口的那颗老树。
“只有它没变。”
“一切都没有变,学长。”刘砾说,“即便常青会解散了,但建立常青会时前辈们所立下的精神,也一直在我们心中流传,并会一直传递下去,直到最后一个烙印着常青会印记的登山者死去为止。”
顾沛好久没说话,站在他身后的何棠江看见小舅握紧了拳,不知道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让指尖泛白到一点血色都没有。
“还在吗?”他突然问刘砾。
刘砾立刻说:“接到您的电话以后我就一直在找,总算找出来了。除了颜色有点旧,一切都保存完好。”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布袋,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递给顾沛。
顾沛双手接过,那模样如此小心翼翼,似乎在捧着什么易碎的物品,又像是捧着他自己的心脏。
“……十一年,我丢了它已经十一年了,难为你们还替我保管着。”顾沛的声音有些沙哑。
刘砾正色说:“我们明白它对每一个常青会人的意义,怎么敢不认真保存?”
这是一枚徽章?
一枚很简单的金属徽章,上面只有一行字“GP·2001·HB”,字刻的不是很端正,还有些扭扭歪歪。
顾沛仔细摸索着这枚徽章,用眷恋的眼神看了它许久,接着把它郑重地交到何棠江的手里。
“这是我第一次登顶哈巴雪山后社团给我的纪念品。这样的徽章,每一个常青会的人都有。在他们登上自己人生第一座雪山后,由上一届的学长亲自为他们铸造、雕琢,一生只有一枚,象征着我们永远不忘攀登险峰的心。”顾沛说,“你已经登上了你的第一座雪山,小江,舅舅现在把自己的这枚徽章交给你。它是你的了。”
“小舅!”何棠江失声,鼻子突然塞住,眼前也有点模糊,“这……这对你那么重要。”
“不重要了。我曾经亲手扔了它,现在也没有脸面再拿回它。小江,我把它交给你,让你替我保管好这颗心。无论……以后你要去哪,一直带着它,就像舅舅陪着你一样。好吗?”
“小舅……”何棠江哽咽道,“你不怪我吗?我还要登山,明明知道妈妈那么恨何山,却做了和何山一样的事。”
“你妈妈不是恨学长。”顾沛叹息着说,“她深爱着他,只是有多爱,就有多怕。她爱着那个一心只有山峰的何山,也畏惧着这样的何山。你说,人爱着一团火,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接近,怎能不被这火焰烧伤呢?而当火焰熄灭成为灰烬的时候,她的爱也已经死了。”
何棠江此时懵懂懂懂,还无法理解父母之间的爱情,他唯一明白的是小舅不仅不排斥自己登山,还将他的“心”交给自己保管。
这算是自他登顶四姑娘山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所有的迷茫、自责和痛苦,都在此时顾沛的认可和鼓励中烟消云散,他知道或许自己还不能直接面对母亲,但有了小舅的支持,早晚他也会亲口对母亲说出真相。
“小舅,我建了一个登山社团。”
“嗯。”
“它叫负雪社!虽然还没正式成立,但我一定会让它成为一个不亚于常青会的登山社团!几十年后,一定也会有人像你怀念常青会一样,怀念负雪社带给他的一切。”
看着满怀期望,对自己说出这番壮志豪情的何棠江,顾沛目光复杂。
【顾沛,我一定会将社团发扬光大,让所有人都以它为豪。】
他的那一枚徽章,正是何山刻的呀。
血缘,是多么神奇的东西。
宿命,又何尝不是因缘巧合,兜兜转转十几年,自己曾经放弃的梦想,丢弃的那半颗心,却在姐姐和何山唯一的儿子身上重现,并再次鼓动。
“小江,拿了徽章,我也得交给你一个任务。”
“说吧,小舅,我一准给你完美完成!”
“十一月份,你要跟着韩峥一起去尼泊尔,只有让他带你入门,我才放心。小江,小江……你怎么了?”
何棠江一脸便秘,想说,我前几天才拒绝了韩峥的求……不,结组邀请,把人给惹毛了,现在去求和好还来得及吗?现在想来,自己当时用那种理由拒绝韩峥,简直就是傻缺到家了!
“有什么困扰吗?”顾沛问。
“不不不,没有没有。”何棠江绝对不想把自己干的傻事告诉小舅。
当务之急,比起建立社团,比起通过期中考,尽快找到韩峥并且和好。
这才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