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在停尸房里呆的略久,出来有点忘了时间, 感觉日头晃过去了很多。
从廊柱前转出, 她一眼就看到了甘志轩。
甘志轩伏趴在台阶上,衣角全是泥, 肩膀颤抖,似乎没了力气,哭的不能自已。
悲伤过了头,入了心肺, 他哭得悲恸, 哀凄,声音却并不大,抖的比哭的厉害很多。
一边哭,嘴里一边喊:“娘……娘……娘啊……”
宋采唐便明白,他是死者家属,过来接甘四娘出去入殓的。
这几日, 天地变幻,经历这么多,今天又在大堂上见识了一番真相,甘志轩还能知道过来接亲娘回家, 也算甘四娘没白生他一场。
“娘……”
甘志轩力气用尽, 爬不上去, 干脆停下来, 指甲狠狠抓地。
“……我终于明白, 娘为什么不让我找爹, 为什么不让我来汴梁……为什么说镜中花,水中月,富贵的日子不见的好,平凡的日子不见得不好……原来贵族,伯府……竟这般不堪,藏污纳垢……而我却仍不自知,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这里边的一员……合该做人上人……”
“我错了,大错特错……您为什么不打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不值得啊,我不值得!”
他声音暗哑,音量也不大,没有秀给别人看的意思,完全真情流露,说到痛处捶胸顿足,好不凄惨。
“我就不该做你的儿子……累你害你,至你如此……你为什么这么好?别人家的母亲,见儿不乖,会打,会骂,会责不孝,您不管多难,见到我时都是一张温柔笑脸,说没关系,万事有娘呢……”
“我让您……失望了吧?您那么聪明,一定失望了……可哪怕您失望了,面对如此不堪的我,您还是没有扔下,还是顺着我,护着我……”
“我凭什么,凭什么啊!”
甘志轩哭的撕心裂肺,声音似从灵魂析出:“我后悔了,娘您原谅我,回来好不好?咱们一起去栾泽,或者别的小地方,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他好似找回了一些力气,一边哭,一边顺着台阶往上爬,直直冲着停尸房的方向,眼神一直不离,根本没看到站在旁边的宋采唐。
或者看到了,他也全然不在意。
已经到了这时,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惧了。
“娘,您醒来,好不好?不要不管我……”
“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这世间不管到哪,到处都是吃人的骨,害人的心,没有一点暖人的情,你不在身边,我冷了,饿了怎么办?”
“你一个人在那边,看不到我,难道就不想,不伤心吗?”
甘志轩手上磨出了血,两处指甲掀起,十指连心,这样的伤应该是锥心的痛,可他全然不觉似的,腿上无力,站不起来,就一直在爬。
顺着台阶,顺着廊道,爬到停尸台跟前,爬到甘四娘的身边。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书我背过多少次,却从来不懂个中深意,我的确没有才华,是个一事无成的笨蛋……可娘您在,我便有来处,有来处,便知归,每日都知道回哪里,哪里永远都有个地方是属于我的……以后……我要回哪?”
“娘……呜呜……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不求您原谅,只求您能再看我一眼,能在晚上给我亮个灯,照个亮……娘,你别嫌弃我,好不好?我会好好的,听你话的……”
停尸房里哭声呜咽悲鸣,似苍凉冬夜的风,能侵入心脏,冰凉的刻骨。
然而逝者已逝,不可能再回来。
不管甘志轩如何悔痛,甘四娘也不可能再回答他。
他哭的再伤心,再难过,也没有人会心疼,给他擦泪,为他难过。
“娘……你等一等我,来世,我们还做母子,换我来照顾您,可好?”
“这里是府衙,大官们公务的地方,您呆着一定很不舒服,我这就接您走,好不好?您放心,咱们不回安乐伯府,您那么讨厌那里,我是您生养的儿子,哪能不知道?我这辈子只有娘,没有爹。”
“……那姓卫的女人也碍不着您的眼,我已经给您看好了阴宅,那里青山为背,绿水环绕,您一定会喜欢,儿子现在就送您过去,绝不会让任何人脏了您的路。”
“以后我陪着您,就在乡野过安和日子,好不好?”
甘志轩在屋子里哭了很久,又安静很久,掀开覆尸布和甘四娘道别。
又过了很久,他才能站起来,出去叫早已雇好候在外头的人进来,帮他扶灵出去。
宋采唐一直没走,就在廊下,看着这一切。
人类很奇怪,总是错过的,失去的,才懂得珍惜。总是要经过大痛,才能大彻大悟,浴火重生。
若甘志轩真能洗清心思,看到自己是谁,认识自己是谁,甘四娘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
……
有孝子治丧,宋采唐并没有打扰,悄悄绕过人群,低调离开。
案子已经结了,没什么着急的事,她走的很慢。
再次行经安乐伯府门前,她脚步顿了顿,转身进去看了看。赵挚和温元思在此间的忙碌已过,已经离开,整个府邸门庭大开,却无比安静,显的很有些凄凉。
一片凄凉安静中,卫氏的嘶喊尤为突兀。
“儿啊——我的儿!你爹怎么就那么狠的心,真的把你杀了啊!”
她连喊边哭,悲愤又惧悔,声音里饱含了太多太多情绪。
宋采唐长眉一蹙,这安乐伯府的嫡子,果真死了?
她提着裙子迈过后院门槛,有个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的护卫认得她,过来小声同她说了事件。
原来之前曾德庸说的话并不假,他竟真的给安乐伯府唯一的嫡子,卫氏的儿子下了毒。大厅里曾德庸和桑正死时,这个孩子,也毒发身亡了。
赵挚和温元思已经查过,人确实是曾德庸绑的,毒也是他下的,并无疑点。
卫氏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搂着儿子的尸体,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让任何人碰,已经哭了好半天了,停不下来。
“曾德庸……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当年我们也曾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曾几何时,你也曾傻乎乎的亲自爬树,摘桃花送我,只为博我一笑。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今天?”
卫氏跌坐在地上,华丽的衣裙早就散乱染尘,完美的发式也已不复整齐,钗也歪了,很是狼狈。
她好像非常不理解现在的结局,美眸直愣愣的,透着茫然。
“过往……你有不对,我亦有不对,可孩子是无辜的,他做错了什么?这所有事实,他都不知道,也一直视你为父,真心孺慕,听你的话,孝顺懂礼,你为什么那么狠心,要杀了他?为什么啊啊啊——”
嘶喊到最后,她眼角赤红,似有血丝,人也有些疯魔:“ 我水性杨花,我淫|娃荡|妇,我不对,我该死,你杀了我,杀了我!!不要杀我儿子,不要——”
“果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骗我,桑正也骗我!我这前半生,不该信你,后半生不该信桑正!是你们毁了我,是你们!该死的是你们!”
就在这时,墙外传来送丧礼乐,孝子哭声很大,极为悲伤。
不认识的人听不出来,可熟人一听,就知道是谁。
正是甘志轩!
他为母治丧送葬,经过这里!
卫氏猛的抬头,眼底都是恨意。
宋采唐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可还没来得及拦,卫氏已经冲了出去,跑的飞快。
没办法,她只得跟上,还不忘叫上护卫,免得一会儿生事。
甘志轩之前在母亲灵前说的话并不假,他没有抬甘四娘棺材进安乐伯府的意思,真的就想直接去墓地入葬,只是这道路没法选,不管选哪一条,都会经过安乐伯府外的街道。
远远看到府门时,他还脸贴着棺材,小声说话:“我知道娘不喜欢这里,但没办法,咱们今天得从这过……您放心,我听您的话,再不会犯傻了,这道门,我此生不会踏进一步,您放心……”
说起这话,想起往昔,胸中悲思不已,再次恸哭出声。
这才把卫氏给招出来了。
卫氏跑出府门,看到扶棺的甘志轩,根本不用想,就知道棺材里面是谁了。
她脑子里还有对甘志轩的刻板印象,并不知道甘志轩现在心中想法,以为他要趁着这个点,进来伯府谋产。
“甘志轩!你给我死了那条心!”
她叉腰而站,要多凶悍有多凶悍,要多泼辣有多泼辣,哪还有往日大族贵女,京城明珠的样子?
“曾德庸死了如何,我那可怜的儿子死了又如何!有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嫡妻在,你一辈子都休想继承安乐伯府!”
她凶狠放话,不但点名甘志轩,还点名了别人:“那不知哪冒出来的私生子也别想!谁知他是不是伯爷的儿子?没准就是野种冒充的!你们一个两个,谁都别想进这个门!”
卫氏表演打断了送丧队伍,不光人们,礼乐声音也停了下来,听她说话,现场十分安静。
“我不要了。”
甘志轩表情十分平静,声音嘶哑,话音也不大,可这几个字,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卫氏双眼瞪圆,显然不信。
“真是讽刺,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甘志轩垂着头,看着白色孝衣衣角,“我娘不在了,要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娘又享受不到。”
“这安乐伯府,我此生不会再踏进一步,办完我娘的丧事,这汴梁城,我也不会再来。”
他抬起头,平静的看着卫氏,眼底倒映着安乐伯府气势恢弘的大门:“这个肮脏的地方,你一个人守着吧。”
卫氏狐疑:“你真不要?”
“对,我不要。你就好好住在里头,守着这些没用的富贵,凄哀老死吧。”
甘志轩眼神阴凉,话音除了讽刺,还带着些许诅咒的意思。
他没忘了,那个房间里的催情香,是面前这个女人下的。
虽说他娘的死不在卫氏,但总归同她有关。他希望这个女人能‘好好’过下半辈子,一日比一日更凄惨,一日比一日更难看,一日比一日更后悔!
他说完话,转身朝队伍打了个手势,很快,丧乐再次奏起,送丧人群跟着棺材和孝子,一路走向远方。
别人无欲则刚了,卫氏就很难堪了。
可她并不肯认输,捏着帕子咬着牙发狠:“ 我就算死,我也是富贵着死,舒舒服服的死,什么时候都有人伺候,哪像你,穷死去吧!像你那没用的娘,没吃没穿饿死在外头,没人知道吧!”
……
一场闹剧,令人唏嘘。
人生百态,盖皆如此。
人性的善,人性的恶,极限环境的刺激与成长,每次办完一个案子,总会有很多体悟和收获。
宋采唐站在原地良久,才理理衣裙,转身回了家。
家里一派祥和,大姐关清仍然忙里忙外,桌子上地上放着一堆堆账册,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外祖母仍然吃着茶听着书,时不时从小匣子里偷一块糖吃;关婉就坐在外祖母旁边的椅子上,一边陪着外祖母说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只看那桌上买的食材,就知道她准备大展身手,做一顿好吃的。
舅舅仍然不在家,让管家替他给了个匣子给宋采唐,檀木小匣子,看起来不大,却很能装东西,里面满满的红宝石珍珠玛瑙分格装着,盖子一打开就争先恐后的往外溢,还好宋采唐反应快,啪一声给关上了。
管家转达了舅舅的话,说他们关家的女儿,不必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不服,拿这些东西砸死她们!
连沉迷学习,家都不回,整日在书院里泡着的表弟关朗也写了信回来,说安乐伯府这个案子动静很大,书院里都在讨论,他很敬佩也很好奇,缠着宋采唐,给他讲一讲破案之事。
宋采唐:……
春风起,一院柳枝跟着轻摆,不管外界如何变幻,关家一如既往,岁月仿佛都温暖了起来。
宋采唐不是不知道,古代封建社会的男权大环境,本朝又有个‘道德模范’皇后极推崇女戒,她的行为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少有人容得。她在外办案,身边总有赵挚温元思祁言这样的人相伴,很少人会直接跑到他面前说三道四,但她的出身,关家人面对的,怕不止这些。
但没有一个人跟她提起,对她也从无指责,还更加关怀。
前面十几年,她有父母的包容宠爱,而今又有外祖家的善待。
吾心安处,便是故乡。
大安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可怕了。
宋采唐也觉得很奇怪,明明来这里才刚刚一年,明明这里对女人一点都不友好,社会也不发达,她习惯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但她不再想逃避,甚至对这个地方有了依恋,不再想走了。
……
每次一个案子完结,都是最放松的时候,宋采唐以为今夜能睡个好觉,结果并不,影影绰绰的梦境仍然把她包围,后半夜,月亮依稀有些暗淡的时候,她醒了。
习惯性的夜醒,并没有哪里不舒服,也不觉得困乏。
她披衣下床,鞋子也没穿,缓缓走到屋外庑廊。
夜色沉静,月光如水,有微凉春风拂面,柔和缱绻。
宋采唐坐在栏杆上,后背倚着廊柱,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夜色这么美这么美,难怪所有人都喜欢春天。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很长很长,足够睡一觉,又像是只有一个瞬间,宋采唐心有所感,突然睁开了眼。
在她面前,月光投出一个长长的身影,高大,冷峻,透着兵器的锋利与坚硬——不用看脸,她就知道这是谁。
赵挚逆光而站,脸融在黑暗里,柔柔月光洒下,融软了他的棱角,白日里的锋利霸道去了很多,他整个人就像融化了的冰,和这月色一样,看起来有些凉,但更多的是柔软温情。
不管栾泽还是汴梁,两个人深夜相见似乎成了习惯,宋采唐不再问赵挚为何而来,又为什么每次时间都这么精准,只对赵挚两只空空的手不满。
唉,今天没吃的。
她托腮失望的表情太过明显,赵挚见她可怜,慢条斯理从胸前掏出一个油纸包。
宋采唐立刻眼睛一亮。
“这是什么?”
“春夜寒凉,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这个。”
油纸包层层叠叠,裹得很严实,打开后是一个略长的竹筒,盖子盖的很紧,把盖子打开,带着杏仁味的奶香就飘了出来。
竟是一杯热热的杏仁奶茶!
且温度合宜,拿在手里有微微的烫感,喝时感觉正正好,一口入心,暖了肠胃。
宋采唐舒服的喟叹一声,眼梢翘起,笑看赵挚:“哪来的?”
赵挚相当冷酷:“我自有办法。”
宋采唐笑眯眯的看着他,只把人看的侧了头,视线转向别处。
其实她懂,这大半夜的,外面哪有做生意的,这种杏仁茶根本买不到,就算是富贵人家,家里的灶也早熄了,不可能做这个。
赵挚突然让人准备这个,就算富贵不差钱,下人们也不会有怨言,可这是女孩子家喝的东西……难免不会被人猜度心思。
他应该不会喜欢,还……会害羞。
宋采唐早就发现了,赵挚性格霸道,年少时曾有过很长一段纨绔日子,脸皮并不薄,办很多事时,只要能达到效果,他任何手段都不介意,扔自己的脸毫无压力,唯有一点,遇到感情……
他会羞涩。
会特别小心。
可能是人生中的第一段感情不太顺遂,又或者因为童年经历,他心里对于感情的态度,珍惜又敬畏,有很强的占有欲,又能逼自己控制。
很矛盾,也……有点可爱。
赵挚见她喝的开心,心下满意,袍角一撩,就在宋采唐的身边,席地而坐。
他个子很高,宋采唐坐的栏杆又有些矮,这么一坐,高低差并不太大,宋采唐只是比他略高了一点。
但这个角度很新奇,不管宋采唐,还是赵挚,看着对方都愣了一下。
“噗。”宋采唐笑了。
赵挚看别处,不知道从哪拎出来一个话题:“你这几日睡得不好。”